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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双生菇(第2页)

“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谭一鹭点了点头,自腰间将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提高音量道,“不瞒诸位,谭某并非普通行商,乃是无夏城中的羿师。任务在身,原本不该揭穿身份,但这妖兽凶险万分,既能化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家同仇敌忾,方能有一条生路。”

他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取了一旁的背篓,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裹来。那是一只骷髅,从头顶到脸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来,瑶光海附近便总有人失踪,苍梧山中本来便有猛兽,就算是吃掉几人,也在情理当中。但这些失踪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路过的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再来浮鱼的原因,也是谭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朱掌柜的,可是认得这个叫做檀先生的?”

谭一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浮鱼一楼的厅堂。二楼的暗门已经被严实地堵上了,但门内再无动静传来,也不知道那妖鱼去了何处。没了黎伯照看,火塘里的火尽都熄了,一时间寒意彻骨。谭一鹭打起精神来,去寻了些炭火,将火重新生起来。九娘刚才也上了楼,瞧见了那怪鱼,受了惊吓,在一旁哀哀哭泣,抓着柳仲仙的袖子不放。被柳公子不耐烦地训了,她的哭声才因此小了些。

朱成碧蹲在火塘旁边,伸出一双小手正在烤,闻言白了他一眼:“怎么?如今连我也疑起来?”

许久之后,她依然记得,那一日他的回答。

若还有来世,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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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还请掌柜的示下,若凡人喝下这汤,会如何?”

“……延寿一甲子。”

“原,来,如,此。”常青慢慢地说。“这二十多条人命,却原来,该着落在常某身上。”

朱成碧说完,便后悔地咬住了嘴唇。

“说得对。”常青点头,“你从来都是这样性子。人类的性命,在你眼中犹如蝼蚁。我还以为这么些年来,你或许也能稍有改变……”

“可唯你不同——”她急急地说。

“上次我俩一起去阳澄府,你在那细腰女的雾镜中,见着了什么,哭得那般伤心?

“也没有什么。”朱成碧的手指缓缓收紧,“还是汤包你说得对,那不过是些幻象,做不得准的。”她将案几放下,只取了那碗汤端在手里:“来,趁热喝了吧。”

“……你早知道。”

“那混蛋!下次别再让我遇上!”朱成碧恨恨地道,“不过,他也没那么称心如意就是了。”她摊开另一只手,掌心中,是一朵胭脂红色的蘑菇。

朱成碧立在帐外,手中端着只梨花木的案几,上面摆了只绘着彩枫的漆碗,其上蒸汽袅袅。她絮絮叨叨地,正在解说:“这双生菇历来只寄生妖兽,需吸取天地灵气,花上六十年,慢慢成熟,那檀先生为了催熟,替横公鱼约来了更多的猎物,反倒帮了我一把。我将它切碎了,加上凤鸟的蛋,蜃贝的肉,炖了四个时辰,十碗汤水浓缩出这一碗。你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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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掌柜的若是不信,尽可以一试。”谭一鹭低沉着声音。他晃了晃手指,常青只觉得脊背中央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由得叫了一声。那疼痛渐渐向上,竟然真的是朝后脑的方向而去了。

朱成碧二话不说,将横公鱼的头颅朝谭一鹭的方向一甩,回身便将常青扯了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更大的痛楚贯穿了后颈,在血肉中搅动,他闷哼了一声,只觉得淋漓的**沿着双肩淌了下来,眼前一阵发白,几乎昏了过去。

朱成碧轻叹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去拽她的头发,却忽然缩回了手,常青抢过去看她的手背,上面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此刻正弹跳着回到主人手中。瑶光海的光芒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他将脸微微地偏转向一侧,脸上的檀木面具之下,尽是烧灼的痕迹蔓延。声调却是无比熟悉。

“朱掌柜的,还请将双生菇递给在下。”

“原来如此。”朱成碧抱了胳膊站在一旁,“我说横公鱼怎么会转了性子。却原来是吃了你妹妹的血肉。它袭击浮鱼的客人,恐怕也是在你默许当中吧?小心你也被她吃了。”

纪海茹充耳不闻,她跪在少女旁边,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我早知道会有今日,它胃口越吃越大,终有一日,会来吃我。”她将少女湿透的长发一点点拨到脑后,露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

少女的一对乌黑大眼,愣愣地望着她。

那黎伯见了面具,顿时变了脸色:“还……给……我……”他喉咙中嚯嚯作响,连谭一鹭揪着的衣襟都给扯碎了,露出的半边胸膛却并非血肉,而是同样的檀木质地。这黎伯自脖子以下,竟都是木制的!他在空中,双手十指箕张,便朝朱成碧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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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好!”朱成碧冷笑,双眼间透出熔金般的通红,唇边的虎牙寸寸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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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片混乱,有一句话却渐渐浮现出来,清晰无比。世间万物都可以背叛摧毁,却唯独只有那个人,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谭一鹭忽然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那面具,朝脸上狠狠地按了下去。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时,他也没有放手。

“姐姐!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哐当一声,是纪海茹手中的铜镜坠落在地上。她用手绢捂住了嘴:“阿蓉……”

“主人之前曾经说过,此次任务不比往常。横公鱼有读心之能,若叫它察觉主人是为双生菇而来,必定会逃入湖底深处。又兼有那凶兽饕餮在侧,对这双生菇也觊觎已久。所以主人服了药,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记了。只道自己是个普通羿师。”

那傀儡却将他嗅了又嗅,嘿嘿一笑。

“主人,”它唤道,“如今还差最后一人,双生菇便可熟了。”

它举在他眼前的,是那只半边的檀木面具。

少女朝他走得更近了,前额裂开,鲜红的舌头伸出。常青却忽然笑了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阿碧……”他低声喃喃。

下一刻,狭小的舱室内顿时灌满了野兽的咆哮,常青身边扬起了炽烈的带着火星的风,他微微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有另一个朱成碧挡在了自己和横公鱼之间。她自袖中掏出一物,举在那鲜红的舌头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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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耳轰鸣,视野边缘尽都模糊了,却还是听见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后,冲着纪海茹喊着:“那包蜜渍乌梅呢?柳仲仙给你的那包!”

纪海茹惶恐地回应:“没,没带在身上,想,想是忘在楼下了!”

“乖女儿,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层层蘑菇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个欣慰的笑容。

谭一鹭刚冲到窗边左肩便传来一阵疼痛——一只干枯的手,生生扣入了他的血肉。他一回头,望见黎伯蹲在窗边,衣衫尽都碎了,只剩半边木制的身体。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将他整个人都拉出了窄窗。

“谭兄!”

常青苦笑:“总是要有人做诱饵的,更何况,要论起愧疚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常青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的窗给那横公鱼,待它从窄窗中钻入,必会变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样子。这时,谭一鹭便将准备好的重物投入瑶光海中,激起荧光,由纪海茹操纵原本梳妆用的铜镜,将光芒反射到这鱼身上。妖鱼为光芒所耀,一时间分不清白昼黑夜,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回鱼形。横公鱼刀刺不入,唯有变形却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杀死之时。

“那时,便要仰仗谭兄的乌鹫刀了。”

“不如我们就守在此处?”常青将头靠过来,低声言道,“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黑,谭兄的手又受了伤,无法与那妖鱼正面相抗……”

“不可!”谭一鹭忽然激动起来,“虽不便明言,但谭某有非捉住那妖鱼不可的理由!”

常青点了点头:“其实在下也一样,此地如此凶险,不宜久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望向一旁。在那个方向,九娘已经昏了过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边。

他们跟着纪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客房。

“这里是我用来存放账本跟银两的。四壁、楼板都特殊加固过,那妖鱼只凭一口牙,断然闯不进这里。”

他们脚底的船板轰然开裂。在犹如巨兽交错的犬牙般翘起的木板断端之间,谭一鹭又一次望见了那只生着蘑菇的横公鱼,它看起来比之前身形更加庞大了。

谭一鹭冲了过去,拔出乌鹫刀,朝着横公鱼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锋撞击在鳞片上,发出清脆响声。

结果那横公鱼竟毫发无伤,已经将舌头缠在了柳仲仙的脸上,柳仲仙晃了晃,颓然而倒。

谭一鹭只觉得怒火中烧,分开众人,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好老头,你笑什么?什么三个四个,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你故意放那妖兽进来?”

纪海茹过来劝阻:“谭大人,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浮鱼也有二三十年了,绝不可能……”

“若他真是黎伯,自然不可能。”

“是你自己抛她在乡下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进我柳家的门,她才活活饿死——便是有饿鬼来索命,也该来找你,与我无关!”

九娘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放开了柳仲仙,朝旁边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摆出做歌姬时的身法来。人虽已是消瘦不堪,但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正在此时,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却争吵起来。

原来九娘自从淋了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又兼受了惊吓,哭了一阵,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说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妈妈,一会儿又说那妖鱼要上来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听了这些胡言乱语更是恼怒。九娘伸手缠在他腰间,他抓开几次,都又被缠了上来,终于发火道:“总是吊着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现在丑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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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从现在开始可要千万小心,别露出一丝愧疚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九娘原本呜呜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为了补偿似的,变得更响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纪海茹盯着桌面,绞着手中的手绢。谭一鹭注意到,甚至连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我刚才却忘了问,朱掌柜的是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柳仲仙委屈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我都贴身带着,不信我念给你听:天不老,情难绝,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纪海茹过去一把给他夺了过来,抖着手打开:“这分明不是我的字迹!”她将信纸摊开给其他几人看了看,信纸上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确实不像是女子所写,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笔。

“会不会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为?他究竟意欲何为?”纪海茹攥着手绢问。

“为何?”纪海茹忽然叫起来,“浮鱼在瑶光海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未受过妖兽侵扰,如今却是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谭一鹭斩钉截铁,甩出两封信来,“这人故意设计,将诸位聚在一起。渊玄死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刚才追踪光头时,走道里掉落着另外一封,也叫我拣了起来。这两封信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一封是邀请那神棍前来捉妖,另一封却是跟光头打了个赌,若他能在浮鱼住上一晚,便可赢五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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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琅琊王。

谭一鹭只觉得冷汗涔涔,视线却像是胶着在那人身上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雪白的前额从中裂开,带利齿的舌头朝自己卷来,仍无法移动分毫。

多亏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扯。暗门被迅速地合上,那舌头击打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光头的惨叫声声传来。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灌满了寒风。

他却忽然恍惚起来,忆起自己跪在纱帐之外,帐内人影模糊,垂着长发。那时他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将手放在胸口说,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王爷带回……

带回什么?

他没有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常青已经在对面点头:“如此看来,谭兄要追捕的妖兽,跟如今闯入浮鱼的,是同一只。”

“不敢。只是常公子的笔,坏得也太凑巧了些。”

她鼓起了脸颊:“你不信我。我不告诉你。”

还是常青苦笑着过来解释:“那檀先生之前与我俩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名傀儡师,能驱使机关傀儡。这人一侧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来该是容貌有损。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了。”

朱成碧忽然惶惑起来,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就像他虽近在咫尺,却即将不知道要远去何处。常青在帐内挣扎着起身,郑重其事地跪坐在**,整了整袖子,朝她拜了下去。

“蒙尊驾厚爱,常某只觉惶恐不已。然区区人类,不足挂念。这碗汤,不饮也罢。”

她气结,望着那汤渐渐凉了,只觉得心底也一片寒凉。半晌才重新开口:“如此一来,七十年后,我又到哪里去寻你?”

“只我一人不同?”

朱成碧语塞起来,只将那床帐在手中越绞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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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这是在船上!”

常青一喊,她一愣。黎伯却已经扑到了她面前,伸手将面具一夺,翻身朝窗外跃了出去。人们再追过去时,瑶光海上只剩水花四溅,很快便重新归于平静。

“……”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双生菇而去。你早知道瑶光海中有横公鱼会食人来养蘑菇,你甚至连乌梅都早备下了。”常青一连串地说,“你袖手旁观,等着这菇一点点成熟了,却不肯出手相救。为了确保我也不能阻挠,你甚至还弄坏了我的笔!”

“那些人若不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又怎会被横公鱼给盯上?他们本来就死有余辜!”

帐内一片沉默。

朱成碧顿了顿,接着温言软语:“这次是我不好,害得你也受了伤,我答应你,下不为例便是了。”

她向来飞扬跋扈惯了,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过,越想心中越是委屈,不由得伸手抓住床帐。帐内之人相貌模糊,正在叹气。

渐渐醒来时,朱成碧跪在他面前,满是鲜血的手中捏着根银白的细丝。

“没事了。”她见他醒过来,急忙说。

“……多谢你。只是叫他逃了。”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檀先生。”朱成碧慢吞吞地将那横公鱼的头颅拎了起来,“上次在阳澄府的账还没有算,你便自己找上门来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从来没有人能从我口中抢食的吗?”

“抢是抢不过,不过,可以拿你家宝贝的账房先生来换。”常青一愣,便听得戴着面具的谭一鹭继续说着,“上次在阳澄府,我抓住他的时候,便在他的背上埋下了一根傀儡丝,如今只要我一个动作,这丝便会朝他脑中爬去,转眼之间,便如那老昆仑奴一般,从此成为我的傀儡。”

“……空口胡言,我却信得?”

“我悔了,阿蓉。可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我只是气,明明是我先遇到那少年公子,为何要嫁给他的却是你。”纪海茹俯下身去,将前额抵在少女额上。“我推你下海时就悔了……这么些年来,我欠你一句话,却从来没有机会说给你听。姐姐悔了,姐姐真的悔了。”

利器贯穿血肉的声音瞬间响起。

纪海茹的尸体倒向一侧。那少女外表的横公鱼无声地张了张嘴,身躯彻底融化成**,只有头颅还保持着纪海蓉的样子,面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发间的一对儿蘑菇,已经通体都是胭脂红色,犹如陈旧的血迹。

纪海茹手中的铜镜砸在了地上。

她一步一步,朝着正在地上挣扎的形体走了过去。它的整个下半身都已经融化了,是个**的少女,垂着湿漉漉的长发,两只耳朵都是蘑菇的形状。

那檀木面具就悬在谭一鹭的脸上方。

“主人还说,只要重新看见这面具,戴上它,就能想起一切。不这样,如何能带回王爷想要之物?”

王爷。琅琊王。袖子上的斑斑血迹,桃花眼。即使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也没有忘记那个人,他在等他带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回去,但那是什么?

朱成碧一将乌梅拿出来,鲜红的长舌瞬时朝后方倒卷起来,嘶嘶作响。

“纪老板娘!”

一道靛蓝色的萤光穿过了整个房间,直直地聚集在妖鱼身上,是纪海茹用铜镜将瑶光海的光反射过来。妖鱼用少女的胳膊挡住了眼睛,形体飞速地变化着,渐渐地连半身都开始融化,萤光照耀中,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半边人形,还在继续咆哮。

却是两只乌梅。

“刀枪水火皆不入,以乌梅二枚煮之即死!”她双眼灼灼,犹如黄金,正在咬牙切齿,“小小一只横公鱼,如此放肆!”

乌鹫刀从谭一鹭的手中坠入瑶光海中。此刻天光已经完全消失,瑶光海被刀所惊动,顿时发出汹涌的荧光。那干枯的猴子一般的木制傀儡,狠狠地踩在他受伤的手上,顶着黎伯的笑容,朝他低下头来。谭一鹭连连喘息,只道是终不能幸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了。他的眼中,只有朝自己一步步迈过来的朱成碧,那形体还在隐隐变化,竟然当胸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心痛如绞,便如那血洞是在自己身上,听她声声质问。

“我是如何待你?你却如此待我?”

娇媚的女声遥遥传来,谭一鹭方才注意到,朱成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常青形影不离,而是直到现在,才从走道的尽头出现。

“你们跟踪地上的水渍之时,我去翻了翻这昆仑奴的住所,瞧我发现了什么?”她举在前面的,是半张檀木制成的面具,用粗糙的手法勉强刻着眉眼。

“这下你有何话好说?檀,先,生?”

“我没事!”他回应着常青,染血的手紧抓着窗边,脚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瑶光海。他紧握着手中的乌鹫刀,头顶,传来黎伯嘿嘿的笑声。

常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尽管早就知道横公鱼将会变化出的形体,但当对面真的出现了双髻的少女,连眼角的红妆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来万般苦楚。

“好说。”谭一鹭将刀举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镜子,叫他忽然望见,一时无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了窗边。

“万万不可!”

已经晚了,九娘刚将窗打开一条缝,一根鲜红的舌头便游蛇般钻了进来,寻着她的额头咬了上去。谭一鹭眼看着九娘伸出双手,像是要将那妖兽抱在怀中。

那一眼,透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温柔。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寻个法子,叫那妖鱼自投罗网!”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画着,一边解说。谭一鹭之前对常青了解不深,只道他全仗着那只笔的神通,才有恃无恐,如今见他身临险境,依旧心思缜密从容不迫,当下心中也有几分敬意,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听到最后,谭一鹭皱起了眉头。

“计策倒是不错,不过,却是要麻烦常公子做诱饵?”

纪海茹的解说,谭一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亲眼看见那横公鱼吃掉柳仲仙之后,耳朵上的胭脂红色又增加了一层,如今只差根部的一小段还是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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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他捶在地上,常青过来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将衣裳用刀割开,将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

九娘尖叫起来,扑上去,便开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层层冒出来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顾妖兽的舌头就悬在她的脑后。谭一鹭想将她拖出来,一抬头,站在那里的又是琅琊王了,与平日不同,却是笑嘻嘻的样子。

“你可带回了我想要之物?”琅琊王问,两侧的袖子上都是血迹斑斑。

完全靠着本能,谭一鹭将握着乌鹫刀的手往自己前额一挡,顿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舌头贯穿了手掌,鲜血滚滚而下。他忍着痛,另一手将九娘托着,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楼上退!”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渐软了,眼神迷离,像是也忆起了当初。他甚至还朝九娘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谭一鹭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声,就像他对视着那只横公鱼的时一样。愧疚。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着。朱成碧是怎么说的?对它来说,这可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开!”谭一鹭大喊。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头:“你明明曾夸过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无夏城的平乐坊里!你还是当红歌姬的时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里总是惊醒,说有一双婴儿的手在被子里抓你的脚——生生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为了你,我连戏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废了,连不满三岁的女儿也……”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等一样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这样东西,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对儿虎牙,它们细小闪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不知。”谭一鹭在厅中踱着,“可为何是渊玄和光头?为何这檀先生没有选中其他人,偏偏选中了他们?渊玄是个神棍,从他身上携带的银票之多,可见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光头死前也连喊师弟,想来是害了他师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吸引那妖兽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刚才听汤包形容,那妖兽该是这瑶光海中的横公鱼。这种鱼善感应人心,可在夜间化为人形,但并不喜伤人,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叫它尝到了人类所独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双眼闪动,两侧眼角都是诡异红妆,“这可真是无法抗拒啊。只要呈现出猎物所愧对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谭一鹭忽然问:“柳公子,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我?”柳仲仙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偷偷看了看纪海茹。“是阿茹写信约我来——”

“我没有!”

谭一鹭喘了一阵,低声朝出手相救的常青道了谢,勉强站了起来:“得去寻些重物来将这门堵上,别让那怪鱼再爬上来。”

纪海茹苍白着脸,摇头道:“当初改成客栈时需得考虑船身吃重,楼板全都用的是最薄的。这鱼必定已啃出了通道,进入上两层,只怕是朝夕之间了。”

谭一鹭恍然,原来昨夜梦中的啃噬之声,竟是这怪鱼在啃咬楼板。一夜之间,便有两人丧命在妖兽手中,他心中正在愤懑不已,一回头却望见黎伯站在众人背后,双手都揣在袖子里,朝着他嘿嘿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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