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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无肠公(第2页)

“口诀吗。”常青微微一笑,朝空中说,“‘甲叁’!”

阵法忽然光芒大盛,旋转起来。常青望着怀中的镜子,镜中的朱成碧正站在半月形状的池塘旁边,面对着个驼背的老头子。他忽然开口:“你吃了我吧!”

“哎?”

“便是寻到了启动之法也没用,这镇中同样的阵法共有七十二处,你如何知道她被转送到何处?”

细腰女话音未落,常青手底下的细纹便重新亮起来,彼此纠葛,将他笼罩其中。

“我不需要找到她,只需要找到半月池即可。那里便是阵眼所在,也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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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常青迅速答道。朱成碧也不欲与他深究,扭头去问八重,“那戴面具之人何在?”

“不知。檀先生并非我水府人士,只是忽有一天出现在湖底,说得知我处将有大难,能助一臂之力而已。主公见他确有几分本事,便将他留了下来。我刚已经找过,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了。”

琅琊王赵珩卧在半透明的白纱帐内,他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如鸦长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只三头六臂的金刚泥像,琅琊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

“确实不是他。“常青道,“我虽未被天雷伤及性命,却还是被震得倒地,一时间不能动弹。是一个半边脸上都戴着檀木面具的家伙将我拖起。我当时昏昏沉沉,只感到有什么在往身上层层包裹,醒来时却已经在那六臂的巨傀儡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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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傀儡丝。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无夏城的四璟园中,所见过的冒充鹂语姑娘尸体的人偶吗?跟这类傀儡是一样的东西,有傀儡丝的操纵,它们甚至能开口说话,还能流出鲜血,与真人无异。”

“对对,吃我吧!”“吃我,吃我,我更肥些!”

朱成碧在那声浪围攻当中,终究是忍耐不住:“别吵啦!”众目睽睽中,她将头扭向一边,“啧,谁稀罕吃!”

常青听了,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却有一物悉悉索索爬过来,扯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是那只穿金甲的独眼水母。他示意常青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将军这次来,收敛了很多,跟谪仙肯定不无关系。”

“……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发兵,但无肠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对将军你言而无信,终究是难辞其咎。”无肠公抬起头来,又再度拜了下去,“将军每百年一次,掀壳取肉,虽巨痛难忍,却是无肠罪有应得。更何况,尊者将将军托付给无肠,无肠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只求将军每一百年来吃上这么一回,终究是对这尘世,还有些许眷恋之处。”

这一番话,居然将朱成碧噎得说不出话来。常青在旁边好笑地看着,又见一个同样身材颀长,面色铁青的妇人奔了过来,跪在了无肠公的旁边。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你这螃蟹倒也好玩,修炼至今,只要不伤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这便来掀你的背壳,将蟹膏和蟹肉都掏出来,用加了紫苏叶的水蒸了,蘸着加姜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正是。”

“唐贞观年间,你恰逢天劫,将遭大难,由莲灯尊者所救,自此发下心愿,要肝脑涂地以报,是也不是?”

“是。”

“主公!”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果然还是这样。”她吃吃笑着,故意将一条小腿翘起来,裙摆滑下,露出嫩藕般的一截晶莹肌肤。“就算明知奴婢是妖孽,但只要换上这张脸,谪仙便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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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唇朝两侧咧开,显露出兽脸来:“你根本不了解那饕餮的可怕之处!她吞噬了多少怪兽!你所认识的,只得这一张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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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所以这便是最后了吗?八重缨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毫无生气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气,此刻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

连那金刚似乎也如此以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朱成碧却忽然睁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刚的鼻子。

“啊啊,这巨傀儡还比较像样子。”朱成碧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她坐在宫殿的琉璃瓦之上,翘着条腿,“之前怎么不见拿出来过?”

金刚遭此戏弄,缓缓转身。朱成碧高高跃起,落在了另一处屋顶上,开始奔跑起来。那傀儡跟在她身后,六只拳头轮流挥舞,中庭中顿时砖石飞溅,被殃及的虾脸兵将们四处闪躲。只有八重缨还留在原地,她觉察到他的视线,忽然朝咧嘴一笑,朝他跳了过来。

“告诉你件事情吧。”少女的发带在水中起伏,双眼湛湛生光,“这样的傀儡体型过大,跟元和镇中袭击我俩的镇民不同,光用傀儡丝无法驱动,必须要有一个隐藏的操控者,就在……这里!”她举起手中长刀,正指着金刚的脸。

八重愣愣地听着,大睁着独眼已是泪眼婆娑,它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身为臣子,便当尽忠守义,守护主公。如今属下无能,眼睁睁看着主公受此巨痛羞辱,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实在是羞惭欲死……”

朱成碧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瞬间像是五百年前那个浴血奋战的女将军又回来了,胸口血洞宛然:“尽、忠、守、义?别人不知道,你八重还不清楚吗?阳澄府里哪一个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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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逃?为何不干脆让开?”

“八重……当年也曾经问过将军同样的问题。”水母握紧了手中的枪。“八重虽然软弱驽钝,却一直仰慕将军风骨。如今八重,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在背后,所以不能退,主公不曾脱险,八重也不敢死!”

“没想到你这软趴趴的水母,也有这么有骨气的一天。”朱成碧将那长刀的刀背在肩膀上磕着,“好!便让我看看,你的骨气究竟值多少斤两!”

朱成碧一边嚷嚷着一边前进,她手中长刀如有生命,在水中斩动时,带动波纹,隐隐有萤火自其上飘出。

最后的一次挥动,却叫一柄横过来的枪给接住了。枪身下面眨着只独眼。那矮墩墩的家伙憋红了的脸,套着副金色盔甲。

“八重?”她打量他,“如今你是将军了?”

他双手合十,朝那佛珠拜了一拜,正要伸手取那佛珠,脸上的虾脸却一晃,恢复成原本的人类样子。正是常青。他为自己画了只虾头入得这湖底,但他所画之物均有时限,顿时便无法呼吸。偏偏在这个时候,柱子上的圆石转动起来,彼此之间放射出细小的闪电。他心知不妙。此刻若是立刻上浮,冒上湖面透气,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但那菩提佛珠近在眼前,是“唯一能制住那饕餮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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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咬牙,继续沉了下去,一把抓住那串佛珠,将其从佛塔上取了下来。

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年轻,只是从传说中听说过饕餮的存在,此刻壮着胆子开口:“要,要见主公,需得从我们身上过!”

“没,没错!”

她叹气,将一柄长刀扛在肩上,另一柄横过胸前来。她身材娇小,叫这长刀一衬,更显得诡异。

胖头鱼在旁边咕哝:“虽说如此,但直接用那被封印在湖里的佛珠不是更好?”

“别瞎说!”

“我没瞎说!前几日轮到我在殿上值日,亲耳听到檀先生对主公说,天底下唯有一物能降伏那妖兽,就在阳澄湖底,偏偏主公就是不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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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长刀举过头顶,忽然间刀光暴涨,两道长刀交错着划下,在池塘正中画出一个巨型的“十”字。

片刻的静寂之后,刀锋划过之处訇然开裂,喷涌出层层巨浪。池边的屋舍纷纷倒塌了,更多的浪头从其后涌出,竟有四五层楼高,瞬间便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那左眼下有泪痣的细腰女教常青捏住了脖子,勉强作答:“我之前……说过……她在……镜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困人在其中的镜子。”常青打断了她,“刚才将军踩亮的阵法,所用符文虽然复杂,但我随她多年,毕竟也能认出一二。那阵名为‘移转乾坤’,其作用,也不过是将人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画有相同阵法之地。这镜子的作用,只是可以望见她身在何处而已。”

他眼神闪动,想是回忆起了朱成碧受伤的场景。

朱成碧迈入了半月形的池塘。

池底的卵石开始滚动,朝她脚踝聚集而来,一层重在一层之上,竟铺满了她的全身,再要动弹,已是不能了。

醉虾老头见状,呵呵笑了起来。

“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黑衣的虾扭了扭头,含糊应道:“吓,吓着了,只顾了逃跑,失了方向……”

虾脸兵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便随我俩一起去湖底暂避吧。亏得是我兄弟俩先发现了你,若是那饕餮先至,还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整个儿吞了?”

“嘘!”高个的将一根指头竖了起来,朝旁边指了指。就在路的一侧,巷口正透出诡异的光线。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转移法阵,如今法阵光线稍减,叫他俩得以看清,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站在阵中,手里拿着面镜子一般的东西。

“谁?”矮个子跳出来喊。

那人受了惊,手中的镜子竟然碎掉了。他转身便跑了起来。虾脸跟胖头鱼兵士追了一阵,眼看着这人逃进了死胡同,便都咧嘴笑起来,将手里的枪举着,慢慢地逼过去。那人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墙,两手都捂着脸。

有短暂的一瞬,他忘记了他们彼此身处的险境,也忘记了他们中间所隔着的遥远的距离。他也将一只手放在了镜面上,就好像真的能触到她的手指。

镜子却在同一个瞬间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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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他听见她说,“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谁曾想她竟如此糊涂,真的自个儿捧了那酒坛凑到嘴边,常青大急,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朱成碧受伤,那血是从镜子另一面透过来的,他还摸过,她的血还残留在他的手上。这意味着,这镜面是可以穿透的!

常青拔出笔,抵着手上残留的血迹,闭上了眼睛。他手上的血叫笔尖润了,融入了笔中,而铜镜的另一边,被扔在池中的匕首,也因为其上血液的沸腾微微颤动起来。

在依旧翻涌着的池水中央,有短短的一眨眼的时间,显露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朝她伸出手来,像是要牵她一同离去。朱成碧也朝他伸出手去。

他们中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那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了。朱成碧终于收回手来,抚摸着那环绕着她的巨龙的脖子。巨龙扭转了头,雪白的眼珠中央墨迹宛然。它原本就是由纸张和墨汁构成的形体,如今任务已成,又沾了水,很快便瘫软在地,重新恢复成一张纸。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困窘潦倒,只求一死,而她,是盘踞在天香楼顶铜额血舌的巨兽。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她却从楼上下来,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管我要了三百两银子。”光芒围绕中,常青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说我只认得她一张脸,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终究却还是太慢了。

便是掌握了启动的口诀,也无法将转移的时间缩短。常青眼看着镜子里的朱成碧拔下带血的匕首扔进池中,甚至还有只言片语透过镜面传来。

“你,你怎知道半月池——”

“我不知道。”他一脸无辜,“那家伙画工拙劣,我只是随便一猜,那该是处池塘。可眼下见你如此紧张,可见我猜得不错。”

“就算如此,你也不知启动口诀!“

“连巨傀儡也是不行么?”他漫不经心地说,手底下一用力,那金刚咔哒一声倒在桌上,生生断成了两截。

帐外跪着的人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半边脸都覆盖在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之下。他**了薄薄的嘴角,形成一个微笑:“吾王,汝之心愿,必将达成。“

阳澄湖元和镇,曾邻千墩、锦溪,自唐起为昆山府所辖。水草丰美,民生富庶。有昏暗妖风,每百年一至,浩浩汤汤,卷鱼虾无数,百姓皆苦。一人覆假面,骑青马,曰:吾有解法。遂驱玉峰山南柯寺六臂金刚一座,步入湖底。湖水沸盈,天雷频降。妖风自此匿迹,再不复现。

常青恍然想起,被朱成碧撕开的镇民们,在肢体的断端也有这种晶莹的丝闪烁。

他诚恳地说:“这次是我错,不该疑你。”

“喔?难不成你还疑过我?”朱成碧抬起了眉毛。

“我真不是李白……”常青望着四周,曾经的宫廷楼阁如今已都是残垣断壁,“况且,这叫收敛了很多?”

话还未说完,朱成碧朝这个方向晃过来了,一边的嘴角上挂着笑:“八重,真不愧是水母,好毒的计啊!”

“不是我!“八重被吓得现出了原型,八条触手都抱着常青的腿,“公子救我!”

常青漠然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理睬,只过去将那已有裂纹的镜子取了起来。

“将军,求你放过我家主公!”她脸上的脂粉都花了,也全然不顾,只拍着胸口。“妾身身为母蟹,蟹黄更香,若能以妾身代之,感恩不尽!”

“你这是添的什么乱!“

身边的将士们却都喊了起来。

他伸出一手,空悬在腰间,像是在摩挲谁的头顶。

“便请你,替我看顾于她。”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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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阳关一战,原定由你率十万水兵前来支援,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致使莲灯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镇压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是。”

“呃,我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却是常青。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可动作却忽然中断了。眼前的金刚正将两手来来回回地擦着,其上所沾的淤泥纷纷掉落。另外两对手也不闲着,正忙着清理混战中沾上身来的砖石碎末。她啼笑皆非,望着巨傀儡的方向:“难道……”

金刚却转过了头,一把将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奋力挣扎,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紧,到了后来,竟然连骨节寸寸开裂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异状:剩余的几条手臂,忽然朝抓着朱成碧的这一只伸了过来,一下下地撕扯着,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来,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腾起道道泥浆。

但那抓着朱成碧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一直到少女的手软软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在水中飘落,径直掉落到八重缨的身边。

突然,庞大的影子破开他们头顶的湖水,正在缓慢地朝他们逼近,貌似人形,却有着好几条手臂。

“檀先生!“八重喊道,“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一条涂着油彩的泥塑粗臂从天而降,将朱成碧牢牢按在掌心,却是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塑像,足有四五层楼高,也不知是哪一年沉入湖底的,居然尚未被水泡化。

六道天雷同时击落时,朱成碧正慢条斯理地踩在八重肚子上,身边辗转呻吟的虾脸兵将躺了一地。闪电如此耀眼,她跟八重以手遮眼,几乎在同时扭头。

“有人动了封印。”八重在她脚底咧开了嘴角,“那随将军前来的人类,也不知现在何处?可惜了,天雷之下,只怕是要粉身碎骨……”他还要再说,脸上的笑容却叫朱成碧给扇掉了。这一巴掌并不重,随之贴着他的脸颊刺入砖石的长刀才真正叫人魂飞魄散。

朱成碧俯下身来,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上次我做的是橙酿螃蟹,将你家主公的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这回呢,我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先将你家主公生生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拌匀后即时可食。”她得意洋洋,眼底却殊无笑意,“如此方便,便取个名字叫做洗手蟹,如何?”

“那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子,想必也用同样的话来诳她,说什么眼前所见,是必定要发生的事实,好乱了她的心神。其实,不过是你们操纵的幻术罢了!”

他还要再说,却愣了一下。眼前似笑非笑的,再度是那双髻少女的脸,大眼红妆,他的手底便是滑腻的洁白脖颈,再下去便是微微隆起的胸脯。

常青不得不松了手。

八重缨没有答话,将枪奋力朝前一举,朱成碧卸了刀势,退了一步。

“枪身抖成这个样子。你在害怕,八重,就跟当年一样,你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家伙。”

那水母在她面前沉默不语,只是全身发抖。

几乎便在眨眼间,六道天雷同时击落。

“这只勉强可以凉拌,这只也可以白灼,这只太瘦了没有鱼籽!唉唉唉唉!”

“对付你们,一把就够了。”她宣布。

那柔和的白光一直在远处,温煦安详,倒像是一路召唤他前来。

他游得近了,方才看清,原来水底修得有六根柱子,其上安放的圆石,分别刻着六字真言中的一个字。围在中央的是一座袖珍的佛塔,制式与莲心塔一模一样。那发光的,是一串盘绕在佛塔顶端的星月菩提,浑圆剔透,共有一百零八颗,末梢挂着只纯银制成的金刚伏魔杵。

“你懂什么?”虾脸兵士一面拨开水草前行,一面训道,“那是前朝莲灯和尚留下来的,昼夜放光,湖底十余里外都能望见。周围的封印是主公亲手所布,任何妖物靠近,都会引来天雷,只是死路一条!如此宝物,岂能轻易动用?你说是吧?”

他回身去问,身后却只是空****一片水域。那原本跟随在他们兄弟后面的黑衣虾民,已经不知去向。

自湖底望上去,那轮巨型的圆月便如同一朵由光线组成的莲花。朱成碧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回过头,吓得她面前的虾兵们纷纷朝后退去。她此刻身在阳澄府的中庭,之前她一路闯进来,凡是胆敢阻挠她的,都教她扔到一旁去了:“我不是什么杂碎都能吃的。快去叫你家主公出来!”

整座元和镇都缓缓沉入了湖底。

震动传来的时候,虾脸和胖头鱼兵士正带着他们在元和镇里发现的那只虾,行走在湖底的一条小路上。湖水波动不已,他们只得牢牢抓住旁边一丛水葫芦。

“莫慌!”虾脸见那黑衣的虾半天不曾开口,以为他被吓到了,劝解道,“那凶兽每隔百年便犯我水府一次,以往都因咱家主公生性仁慈,不与她计较。这次不同往常,有了檀先生的傀儡相助,定能将其击败!”

“将军虽入阵眼,但要破这其中的机关,却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话音未落,石缝中便射出了根根光线,转眼间竟爆裂了。卵石朝四周如雨般砸下,虾老头不得不以臂遮头,匍匐在地。再抬头时,站在原地的,是个银甲红缨的女将军,身材高挑,手中一双长刀,其上墨迹蜿蜒,像是妖兽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净。

她朝前一步,用原先那个十三四岁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费心启动机关什么的,简直是——太,麻,烦,了!!”

胖头鱼一直站在旁边,不着声地听着,此刻也走上前来,打量着那只黑衣的虾:“为何你看起来有些发红?”

那虾颇为不自在地咳了咳。

“近日有些发烧——”

“转过来!”

那人缓缓转身,放下手,却是长须长刺皆全的一张虾脸,在阳澄府算是相貌普通,只是胸前绣着只雪白的狮子,倒颇为罕见。

虾脸兵士疑惑地嗅了嗅,之前他似乎嗅到一丝人类的味道,如今也不知所踪。

皂面白底的布靴踩在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靴尖上绣着波浪。

靴子的主人有两个,均是身着软甲,手里拖着的长枪也是一样制式。但除此之外,他俩可算是毫无相同之处:一个身材瘦高,头顶两根带锯齿的长刺,是一副虾脸。另一个却矮胖至极,鼓着对圆眼,厚厚的嘴唇旁边鳞片密布,生得是胖头鱼的模样。四里无人,街面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矮的那个嘴里不停地念着:“……听得那饕餮要来,早就逃去湖底避祸了,哪儿还有闲人留在镇里?”

以血为引,妙笔生花!

顷刻间,池中的巨龙拔地而起。眼看着朱成碧手中的酒坛被撞碎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便看见她朝这边望了过来,翦水双眸流光飞转。

“汤包?”

朱成碧弯腰,将那只纸做的龙捡了起来。

“好口才。”她点着头,“差一点便叫我忘了,我并非一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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