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喜欢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蝴蝶的嘴唇上,当他们分开时,会发出啵的一声微响。他们也喜欢相互抚摸,并且他们发现,他们的身体,天生是互补的,他们天生该融为一体,这样,海底监狱就消失了,而他们都完美了。
其实海底监狱早就消失了,因为他们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他们以为整个世界天生就是如此。当他们共同处在最完美的时段里,唯一的囚室发出耀眼光芒,似乎能把整个海底照亮。但他们彼此只看得见对方,对那刺目光芒视而不见。然后他们相互拥抱着陷入深沉的安宁之中,囚室的光芒消失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从热液孔的周围离开,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青鱼醒来,赫然发现囚室分开了,他在一处,蝴蝶在另一处。青鱼急得发疯,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蝴蝶抱在怀里。无论他们如何拍打着囚室薄薄的禁锢,他们也无法再靠拢。
“那里的气压不稳,很危险。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能过去。”一个陌生又冷静的声音说。
“青……鱼。”他慢慢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恍惚地想,自己确实是这个名字;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暂且就用这个称呼罢。
“蝴蝶。”那个自己应答。
淡蓝色的电光在万寻深的黑暗海底嘶嘶游走,青鱼的囚室和蝴蝶的囚室紧密地靠在了一起。他们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手贴在囚室那薄薄的、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破裂的膜上。他们的掌间似乎没有了海水,能感觉到彼此掌心的温度。然后不知道是谁的囚室开始融化了,接着另一个人的囚室也融化了,他们的手贴在了一起。
然后,忽然,在那黑暗海底般的思绪里,浮现出一点亮光,好像是红色的。是另一个发光的囚室,不知什么时候,也悬浮在了热液孔的附近。
青鱼看见那出现在眼前的另一个囚室时,思维仍是懒懒地凝滞着。他以为那还是自己。然后不知为什么缘由,或许真的有一条巨大的鱼在海一般的脑中潜游,搅起了水波,青鱼把手放在了囚室上。他开始移动了,同时,那个囚室似乎也开始移动了。他们彼此靠近,青鱼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柔美的曲线,圆润而高耸的胸膛,细腰,蜷着两条并拢的长腿懒散地坐着,那个自己也正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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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黝黝的巨大的石笋林立,在石笋的根部,又冷又硬的地壳裂开,岩浆冒出来,被海水死死压住,耀眼的红色半流体立刻冷却为新鲜的黑色岩石,在地壳的裂口处很不甘心地扭动、堆积。漆黑厚重的浓烟滚滚。石笋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下粗上细的石管,每根石管里都有一根柔软的橘红色触手,伸伸缩缩地在无声翻涌的海水里捕捞着什么,放眼望去,一片倏忽的起起伏伏。
青鱼想靠近看得更仔细些,但无论他怎么推,囚室都不动。他更用力,甚至用脚狠狠地踹,那个许久不曾响起的声音严厉地说话了:“那是热液孔,是地壳开裂的地方,青鱼。那里十分危险,不仅因为高温,而且水中氧气不够,充满毒气。你不能过去,青鱼。”
亿万吨的重压改变了他的喉管和声带,他发现自己身体变小了,手脚变短了,骨骼被压得柔弱,内脏神经变细微了,许多记忆也被从脑子里压走。他察觉自己从一个成年精壮男子,被压得只如婴儿般大小,此刻浑身血淋淋的,正落在一双宽大的手掌里,被柔软干净的毛巾包裹了起来。“出来了……出来了……是男孩儿……”耳边依稀是这样的言辞,而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听来也仿佛是新生儿呱呱的初啼。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那里没有壮阔瑰丽的海王的宫殿,没有优雅痴情的人鱼——那里只有一座巨大的监狱。
那座监狱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建造的,很久以前我们从那里来,或许以后仍将回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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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是什么囚禁了自己?如今,又是什么在压迫着自己?
这可是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啊,精钢潜水艇在这里也要被揉成一团废铁,而青鱼就暴露在这重压下,他立刻就变了形。压迫轰然而来,越来越重,腥臭扑鼻,不知是死寂沉重的海水的气味,还是自己的血味。这就是死吗?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威严,震慑,感觉不出冷热,只有剧痛,皮肤肌肉骨骼破灭无形,融化了,无一不痛,这就是被压成肉泥的感觉——这就是死吗?
青鱼似乎听见了啵的一声轻响,他想那是蝴蝶经常做的亲吻的声音,这个念头未了,眼前混沌的红光一闪,一切都平静了。他看见破碎后的薄膜残片在海水里游**,大大小小,还散发着残留的红光,碎裂模糊的血肉根本没有形状——蝴蝶,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已成悬浮的肉泥颗粒。眼前有一片海水变混浊了,微微动**着,慢慢恢复平静。忽然,一条蓝眼银鳞通体透明的大鱼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出现了,就好像一直守在蝴蝶的旁边一样。它从容地张大嘴,一口一口地将海水吞进去,海水从鳃裂滤出后,又重新变得透明和干净。
空寂一闪念就过去了,沉闷窒息的完全的黑暗。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撞,有什么又冷又厚又硬的东西悄悄地裂开了一道缝,红亮炽热的半流体刚从缝隙里翻出来,就立刻凝固,变得黑暗而坚硬。但是那半流体不断地涌着,于是裂缝周围扭曲,堆积,好像很不甘心。忽冷,忽热,忽明,忽暗,忽软,忽硬,越来越多的裂缝出现了,压不住了,那些红亮炽热的东西几乎是喷射出来的,化了,全融化了……
青鱼跪着,软软地趴在球壁上,浑身战抖,球壁上闪过一丝微微的红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但是青鱼顾不得。他觉得内脏和大脑也在慢慢融化,腔子里充满了红亮炽热的半流体,心脏就在其间沉浮,咕咚咕咚地挣扎。鼻子里呼出的气越来越热,那些红亮炽热的东西要冲破皮肤喷洒出来。在爆裂的一瞬间青鱼想起来,衣领下的白兰花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姑娘穿着白色的长裙,无罪与冤枉的叫喊,海底监狱终身监禁的宣判声在最高法庭上空落落地回响,一个叫独眼龙的同伴右眼瞎了左眼里却射出亮晶晶的光彩来,还有,在此之前……在此之前……
“因为她自己身体的缘故造成气压逆转,她已脱离了海底监狱。”一个平静的声音向青鱼宣布。
脱离了海底监狱!青鱼战栗着,没听过比这更恐怖的话了。他拼命地擦拭自己的囚牢,让它越来越亮,好把蝴蝶看得更清楚。蝴蝶也拼命擦拭自己的囚牢,她越来越狂躁。近在咫尺,当他们强烈地想要拥抱对方时,他们就看不见对方的脸了。青鱼被万千彩色斑斓的翅膀包围,蝴蝶的身边则游动着无数青色的鱼。
一天,蝴蝶安静下来。她蜷曲着身体,皮肤上的汗水一滚落就被球壁吸收了。接着,她揪扯自己的头发,头发一丛丛地掉下来,球壁依旧融合了那些发丝,缓慢地将它们排进海水里。她不停地**,不停地抽搐,不停地翻滚。青鱼看见她在拼命地扭着头,好像脑袋要从脖子上逃跑。她先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嘴唇破了,血流出来,后来她的嘴巴一开一合,白色的牙齿就忽隐忽现——青鱼知道她是在大叫,但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发疯一样狠拍着又冷又韧的球壁,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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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味道呢?青鱼也不知道,他觉得嘴里似乎充满粉末,还听见细小脆弱的骨头断裂时发出的轻微咔咔响。他只想看一样东西:蝴蝶,蝴蝶,蝴蝶,蝴蝶……于是囚室的薄壁上出现了无数斑斓,长长的触角,蜷曲的口器,三截的头胸腹,六条细长的腿。闪动,飞翔。
蝴蝶啊……青鱼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脸:我要看她!我要看她!我要看她!他精疲力竭地瘫倒,仍是想着蝴蝶蝴蝶蝴蝶……那些光斑就开始飞耀,不知是在那囚室的薄膜上,还是在他自己的眼底。
老头子放声大笑起来,连接两个囚室的电光随着笑声忽明忽暗。“为什么要逃走?”老头子得意地眨着眼说,“你知道吗,小伙子,别人都以为这里是海底监狱,其实不是!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里是天堂!哈哈哈哈哈,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不会生病,不会死……”
“不会……死?”青鱼诧异地问,“我……见过……”
“你是说那些破掉的膜?”老头子面现鄙夷之色,“那是他们自己找死——听着!只要你永远不认罪,你就能永远活下去,长生不死!”
这时青鱼又像是被抛上了万丈高万丈高的天空,被霹雳轰中头顶。“不!不!不!”他绝望地狂叫,用这个听起来很古怪的嘶喊发泄着心底的不满和愤怒。这时他赫然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是——海底监狱!
青鱼又想吃东西了。章鱼似的触手伸过来,朝他输送着灰白的流质食物。他只想吃一样东西:蝴蝶,蝴蝶,蝴蝶,蝴蝶……
“真是奇怪的口味。”那个冷酷的声音回答说,“你以为自己是蜘蛛还是马蜂呢?不过我们尽量提供接近的口味……”
空洞一出现便迅速扩大,就像两个水泡粘住了对方,眨眼间就变成一个圆。
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差异究竟在哪里,于是好奇地相互抚摸。当青鱼把手放在蝴蝶那隆起的前胸时,那一瞬他像是脱离了这莫名黑暗沉重的所在,来到万丈高万丈高的天空深处,被闪电轰中了头顶。他不自觉地就张开双臂,把蝴蝶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怕她跑了,怕这一间囚室再分裂为二,于是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好好地藏起来。
在万寻深万寻深的海底监狱,有一间囚室里关着两个人——用我们的话说——一男一女。
青鱼的心里突然震动,就像岩浆喷发却再没有海水的压制和冷却。他沸腾起来,想把那个囚室里的自己抓在手里。
他们相互凝视,身边是地壳下呕出的融化的岩石、毒气、依赖毒气生存的橘红色生物的触手。许久以后他们把手各自放上了球壁,淡蓝的电光在两人的掌下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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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他恍恍惚惚地想了许久才慢慢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名字。
因为青鱼已失去了很多感觉,所以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那一段——用我们的话来说——黑暗沉寂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青鱼一直停在那囚室能允许的距离热液孔的最近处,他近乎痴迷地凝望红亮的岩浆如何翻滚并瞬间凝固,他的心里似乎也有什么炽烈的东西在翻滚并瞬间凝固,他的呼吸就跟随那节奏起起伏伏。他遗忘的事情越来越多,忘了这里是海底监狱,忘了自己为什么来海底监狱。他干净通透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这世界的起始和未来,都将是他抱着双膝,几乎不眨眼地凝望红亮和黑暗。
橘红色的柔软触手随波摇**,青鱼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或许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一张薄薄的奇特的膜,他就是那些刚出现就改变了颜色和质地的岩浆。他就是万寻深万寻深广阔无边的海水,那海水里似乎游动着什么——大概是还未消失的最后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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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那如亿万吨海水重压而来的悔恨——我有罪!
是的,我有罪,他想。悔恨,却为时已晚。死亡来临了,但不甘心。他想亲口承认,但最后的机会已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挤压着坠落,落向更深沉、更黑暗、更绝望的海底。无边无际的悔恨,那才是真正的海底监狱,如今,青鱼就要到那里去。
意识成为一根细细的蛛丝,并截截断裂、消失,正要泯灭至无踪,豁然一下,青鱼觉得寒冷、放松,还有刺眼的光明。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冷的空气涌进肺里,竟像刀子一样让他感觉疼痛。耳朵里充满了嘈杂的人声,似乎能明白那些意思,但他来不及辨认——他只是趁这片刻还未消散生命,迫不及待地呼吸并大声哭喊着承认:“我有罪……我有罪……”
眼前雪光一闪便演完了过去所有的漫长,青鱼瞬间窒息,并在这一瞬间重温了过去一生。这一生中的每一个念头同时涌来,如同海啸的大浪当头压下,青鱼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惶和恐怖。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寒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好像有冰一样冷的东西贴满全身。我有罪!我有罪!青鱼想,所以才被逮捕判刑!曾经不认罪的呼喊像回音在耳边震**,但心里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自己真的做了,而那些是有罪的!
“我有罪……我原来……真的有罪……”青鱼惊恐地说,内心像面临深渊般挣扎,冷汗涔涔而下,嘶哑的声音,不知说给谁听。
瞬间亿万吨黑暗的海水压了进来,同时耳里响起了轰鸣,血液迅速奔流,似乎要冲破血管,眼底和耳膜都觉得肿胀,青鱼忍不住要大喊,但他已失去声音。他想要呼吸,却没有空气。感官是如此混沌,他分不出前后左右,似乎听见了轰隆一响,然后身体开始移动,似乎上升又像下降。坠落,坠落!在旋转?在倒退?在摇晃?在忽悠悠地画圈子?停了?又动了?不对!不对!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真实是一种迅猛而坚硬的憋闷,像一只冰凉的巨手,猛然把自己死死攥住,再狠命揉搓。
鲜血汩汩奔涌,球壁大量吸收这鲜红的**,以至完全改变了颜色。蝴蝶在一颗鲜红浑圆的琥珀里孤独挣扎,那琥珀猛然迸射出强烈的血光,整个海底都震动了,仿佛是太阳落了进来。青鱼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等那刺眼的强光消失后,他看见从蝴蝶大大张开的双腿间缓缓滑出一个圆圆的、白色的球,清晰可见,那个球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用我们的话说,那应该是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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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囚室破裂了。
蝴蝶离他并不远,她的身体在产生变化——肚子在慢慢变大。一开始,章鱼似的触手长久地连接在她的囚室上,不停地为她输送食物。她吃得越来越多,肚子也越来越鼓,好像囫囵地吞掉了一个西瓜。青鱼见了十分恐怖,拍着囚室叫:“别吃了!别吃了!”
章鱼似的触手很难再连接蝴蝶的囚室了,一旦连接也即刻脱落。蝴蝶饥饿得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里透出火一样热、针一样尖的光,即便看着青鱼,也是口角垂涎,恨不能把他吃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青鱼战栗地想。他想像以前那样把蝴蝶抱在怀里,但现在他只能环起手臂,抱住自己,发现自己的皮肤上忽忽地冒出一层白色的小疙瘩,慢慢地又消退。
海底的鱼都是小小的,扁扁的,透明的,还有很多不长眼睛,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眼睛长来也没有用。但青鱼在这海底第一眼看到的大鱼,有一只滚圆的蓝色的大眼睛。当时青鱼的视野还很狭隘,没有看见全貌。后来他把这条鱼忘了,直到他再次看见它——但时间似乎已过去了很久很久,青鱼在贫瘠乏味的囚禁中变得麻木,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惊诧的情绪、对比判断的能力,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这大鱼的奇特之处。他看见这鱼,心里连半点念头都没动。
现在,他可好好地看清楚了。那条鱼……很长,青鱼没见过它的全貌,只是东一眼西一眼地见过它身体的某一部分——那圆滚滚的身体也是透明的,覆盖着透明的银色鳞片,内脏的形状清晰可辨。大鱼静静地悬在水里,鱼鳍鱼尾纹丝不动,只是慢慢地开合着嘴巴和鳃盖呼吸。因为下唇突兀上翘,鱼眼又突出,这鱼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凶狠。青鱼一点儿也不害怕大鱼把自己囫囵地吞了——吞了也许也不错——因为他压根儿已经忘记了害怕是什么。大鱼的嘴里像鲸一样长满了密密的须,说明它喜欢的是细微的悬浮物。
青鱼的囚室就在鱼身边浮动,大鱼似乎觉得受到了干扰,静幽幽地一转身,微微摆了摆尾,没入了更深远的黑暗里去。搅动的水流将青鱼推出很远才慢慢停下,青鱼看见了不同于水母那青蓝的冷光,而是炽烈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火一般的红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