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唤童簌,住在苍绝山山脚的月落村里,今年十七岁,北涯……啊不,师傅你叫我阿簌就好啦。”阿簌笑眼弯弯。
北涯一怔,倏地抬眼,满眼都是阿簌看不懂的情绪。他犹豫了一瞬,轻喃道:“阿簌?”
阿簌喜滋滋地应:“哎!”
北涯一皱眉,似很不习惯被一个丫头片子直呼其名,他淡道:“你为何来此?”
阿簌回神:“神君可愿收我为徒?我天泽聪颖,又勤劳肯干,神君若肯收我为徒,吃不了亏上不了当的。”
这么一通自夸下来,她脸不红心不跳的。
阿簌想起他房中的画像,想起他不知究竟是唤谁的那一声声“阿簌”,心下越发委屈,口不择言道:“你不喜欢我,还不许别的人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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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阿簌自己僵了一僵,倔强地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阿簌不服:“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父。”北涯说。
他的眼神很冷,手指力道一寸寸收紧,仿佛只要阿簌拒绝就要捏碎她的下颌骨一般。
阿簌不说话。
北涯沉默了一瞬,冷道:“你再如此性子散漫,便不要怪为师心狠。”
阿簌笑笑,承认:“嗯……我性子散漫。”
阿簌能如此轻易习得故人咒的皮毛,得到故人咒的眷顾,只有一种可能。
当夜,阿簌被北涯罚跪。
她本就因白日的练习疲惫到了极点,一连三个时辰的罚跪更是让她摇摇欲坠,几近倒下。夜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寒意遍及四肢百骸,但她还是强忍着不出声。
阿簌并未注意到他在说什么,而是倏地抬头,满目仓皇地望向前方。手持伤药的北涯正站在不远处那跌落滚开的水壶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而苍澜此时也不紧不慢地抬眼,向北涯报以一个挑衅的笑。
他收起了尚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天罚来得如此之快,本该与素水一同面对的苍澜,临时选择了退缩,全部责罚尽数落到了素水身上。
素水死后,苍澜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后悔了,他在等,等北涯来替素水取他性命,可北涯却没有出现。
直到近日,他感应到了属于素水的气息。
夕阳西下,林中温度渐渐低了下来。
苍澜告诉她,素水与他曾是一对恋人。
但因为当年神族魔族不和,知晓真相后的天君下令两人分开,素水性子倔强,选择与神族为敌,与苍澜二人亡命天涯。
阿簌警惕摇头。
苍澜朝她招手,笑道:“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阿簌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朝他走近。
那人倏地退开几尺远,她仿佛听见了他一声幽幽的叹息。这声叹息似穿越了千百年,隔着层层雾霭尘埃,轻轻落在了她耳畔,让她不由得一阵心惊。
阿簌揉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只见悬浮于空的那人衣袂飘飘,一袭白色长衫几乎要与溶溶月色化为一体,他墨发高束,眼眸沉寂落寞,周身气息清冷而遥远。
苍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来:“从前的你可不会这般委屈自己。”
阿簌不知他这句“从前的你”从何而来,不打算理会他,捧着水壶便打算回那片小树林,苍澜却喊住了她。
“小阿簌,你可知晓我与北涯神君的恩恩怨怨?”
唯一支撑她的信念便是,那是她最最喜欢的师父北涯呀,她不能辜负他。
可每每她双手脱力,径直摔倒在地时,北涯还是面不改色,看也不看她,口中诵读着需要牢记的口诀,一遍遍让她记下来。
这日,趁着有人来苍绝山拜访,阿簌终于得空可以喘息一会儿,便捧着水壶边喝水边散心,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结界之外。
不知苍澜妖君与北涯说了些什么,总之,他自此便不客气地在苍绝山住下了。
北涯虽未赶他,却很不喜阿簌与他见面,还将阿簌练习术法的小树林用结界围了起来。
虽是如此,苍澜还是老喜欢往阿簌处跑,他也不打扰她,只是笑吟吟地躺在结界外的树上看着她。偶尔北涯不在,他还会与她搭上几句话。阿簌因着素水神女的缘故,对他没什么好感,但碍不过他主动相缠,一来二去,还是渐渐熟悉了起来。
不过须臾,她便挡在了那妖风之前,持剑破风而入,厉斥道:“何人擅闯我苍绝山?”
妖风里那人不防向来空****的苍绝山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子,颇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便显出身形,言笑晏晏朝阿簌打招呼:“小姑娘,北涯神君在何处?”
阿簌警惕:“你是何人?寻我师父做什么?”
阿簌烦闷地掀去覆在眼上的树叶,眯眼直视着透过枝丫投射至她全身的星星点点阳光。她自嘲地笑了笑,想着,自己不该与这位神女置气的。
她是北涯的师父,说起来,便是她的师祖。北涯思念她,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偌大的苍绝山现在只有她跟北涯二人而已,她只有北涯,而北涯也只有她。
阿簌向苍绝山上的小精怪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关于素水神女的只言片语。
素水神女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战神,术法通天,带领着整个神族征战四方。
她性子清冷孤僻,虽追求者众多,却通通婉拒了。数万年的光景里,身旁只余天资出众,被她一眼相中的北涯一个。
他不辨情绪地答道:“素水,苍绝山的素水神女。”
他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喃出一个缱绻的名字:“阿素。”
门口的阿簌一个踉跄。
见到北涯果真在里头,阿簌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她满脸笑容便瞬间僵住。
北涯从不许她踏足的书房里,到处挂满了一位女子的画像,那女子模样清丽脱俗,眉里眼里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她在画中或颦或笑,或喜或悲,或坐或立,每一个姿态都栩栩如生。
正在桌前作画的北涯看到呆愣在门口的阿簌,脸色一寒,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呵斥道:“出去。”
虽然这些个日子过得清苦,阿簌却很是满足。
只觉有北涯在的人生无比圆满。
可惜,老天却不这么想。
而北涯只看了一眼就轻飘飘收回目光,淡道:“忍着。”
每次练习结束后,阿簌浑身散架了般疼得站不起身来,北涯都会长叹一声,不顾她的满身脏污,弯腰将她抱起,再轻斥一句:“傻瓜阿簌,怎么学都学不会。”
而阿簌则会一边呼着痛一边撒娇道:“那师父日日都陪在阿簌身边教阿簌,一直到阿簌学会为止,好不好?”
阿簌经不住刺激,一咬牙一跺脚,便背上她的小竹篓,独自一人上了山。
此时恰是梅雨时节,多雨水。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脸颊上,生疼,可她却浑然不觉,哼着小调往深山走。渴了便饮溪水,饿了便食野果,困了便随便寻一棵粗壮的树,爬上去歇息。在梦里,她是威风凛凛征战四方的女神仙,受万人敬仰,好不威风。每每醒来,她都脸上带着笑,对神仙之说越发向往。
阿簌暗自心生欢喜,自己终于可以整日整日见到北涯了。
北涯很少笑,他性子淡漠,极其不近人情,对阿簌很是严厉。但,每次在阿簌偷溜到苍绝山山顶晒太阳逃避练习时,他还是选择了不闻不问。
北涯亲手教授她的术法很是厉害,名字叫“故人咒”,能让被施者陷入往日记忆之中,难以脱身,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会的,可北涯却很想急于求成。
阿簌手指在那人腰上胡**了摸,疑惑道:“只是姐姐,你怎么比昨日要壮了几分?”
“阿簌。”一个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阿簌一愣,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她慌慌张张扯下白绫,眼前果真是多日不见的北涯神君。
虽然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罢了。
这日,阿簌又拉着几位仙使在桃林中玩捉迷藏,几位仙使早早藏好,而阿簌眼覆白绫负责抓人。
她偷偷使诈,捏了个诀,用了几个新学的小术法,很快便捉住了其中几位仙使,可最后一个,却怎么也找不到。
北涯神君并未带她在苍绝山过多逗留,而是径直将她带至天宫,将她丢给朝歌殿里专门教习术法的老仙君后,他便不见了人影。
阿簌天性聪颖,术法是一众学子中学得最快的。但她年纪轻,活泼爱玩,没几天,便再也忍受不住这么枯燥的课程。朝歌殿后有一处很大的桃林,桃花花开不败,煞是好看,阿簌最喜在此处逗留偷懒。
见她如此,老仙君虽气恼,却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是阿簌记忆中与北涯的初遇,是永生难忘的甜,亦是刻骨铭心的痛。
因为,很久很久以后,午夜梦回之际,阿簌才骤然醒悟过来。
他唤的,从来都不是阿簌。
【一】北涯神君
传说,苍绝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凡人轻易不可抵达。
传说,只要亲眼见到了苍绝山上的神仙,便会得到他的指点,自此脱离凡世飞升为神,再不必经受生老病死轮回困苦。
北涯眉眼一寸寸柔和下来,他朝着阿簌的方向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
这笑容,让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阿簌看呆了眼。
那时,懵懵懂懂从不知晓情爱的阿簌,第一次知道了心动是怎样的滋味。
北涯只思量了一瞬,便颔首应道:“好。”
阿簌一愣,从没想过拜神仙为师如此容易,她忙不迭爬下树,朝北涯三叩首,声音清脆道:“阿簌拜见师父!”
北涯侧身避了避,漫不经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北涯一愣,脸色白了白。他松了手,抿紧嘴唇不再理会阿簌,径直拂袖而去。
阿簌硬生生跪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次日清晨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不要再见苍澜……就因为素水神女喜欢他是吗?你嫉妒他?”阿簌喃喃。
北涯闻言微微变色。
阿簌继续道:“可是师父,你能控制我,那你能控制他吗?”
“当初是你主动要拜我为师,既然如此,就该好好学习术法,而不是……与那苍澜妖君搅和在一起。”
阿簌再度笑了笑,承认:“嗯……是我主动拜师。”
北涯蹲下身子,手指微微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答应我,不要再见苍澜。”
阿簌望着他出神,小声喃喃:“是……神仙吗?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那人上下将她一打量,平静地点头应道:“吾名北涯,苍绝山北涯神君是也。”
阿簌眼睛一亮,不由自主重复他的名字:“北涯,苍绝山北涯。”
在她被冻到极致几乎要坠倒在地时,身后一双手扶住了她,暖意一点点被传入她体内。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北涯。
“你可知错了?”北涯平静地开口。
但是,素水的故人咒不是人人都可习得的,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入魔,更何况是她这样的肉体凡胎?
普天之下,能习得故人咒的,除了惊才绝艳的素水与北涯外,别无他人。
北涯不是如此冒失之人。
“原以为,是素水要回来,不想,原来是北涯新收了个弟子,传承了素水的故人咒。”苍澜苦笑着说,“看来是等不到素水来取我性命了。”
阿簌一直默默听他说着,既不说话,也不笑。
苍澜看她这反应,低笑一声,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叹道:“你呀,呆愣愣的性子真是讨我喜欢。”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谁都可以肆意妄为,唯独她素水不可以。
天地浩大,容不下属于她素水的一段神魔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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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澜含笑看了她很久,思忖了老半天才若有所思道:“素水神女,可能要回来了。”
阿簌一滞,手中水壶骤然脱手。
【四】
阿簌脚步一停,她自然知晓,他是北涯的师父素水神女的恋人,也是间接害死素水神女之人。
他是北涯的敌人,自然就是她阿簌的敌人。
“那你可知晓我为何要来苍绝山?”苍澜漫不经心道。
苍澜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见到阿簌伤痕累累的样子他便一蹙眉,拉着阿簌给她疗伤。可阿簌习得的术法本就是对付他这类妖魔的,又怎会有用?
虽然苍澜所施的魔族疗伤之法作用微乎其微,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浪费着术法,不肯放弃。
阿簌看不过眼,还是推开了他:“算了,你别白费劲了,我先回去了,等会儿师父回来了,定会责怪我偷懒。”
而北涯也恢复了往日的教学,他丝毫不提那日书房之事,阿簌自然也乐见于此。
只是,北涯相比较之前,更加严厉起来,没日没夜地拉着她练习术法。他好似很急迫,一心想让阿簌快些成长起来。
饶是阿簌再能吃苦,到底是肉体凡胎,根本受不住这般强度。
那人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摸了摸下巴,颇有深意地戏谑道:“你是北涯的徒弟?”
阿簌慎重地点点头,手中长剑又逼近了几寸。
那人仍在笑,并不将阿簌的威胁放在眼里:“麻烦去传个话,就说魔族苍澜妖君求见。”
那素水神女,早就死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刚打算去寻北涯认个错,眼帘里便映入一道黑色妖风,那妖风极速朝北涯所居之处而去。
阿簌暗道不好,捏了个诀赶忙追了过去。
几日下来,她居然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所谓的毒瘴沼泽、奇异妖兽。
这日,她尚在睡梦中。气温骤降,周遭忽而刮起一阵巨风,险些将她刮下树来。但下一瞬,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怜惜一般轻轻抚过她脸颊,再轻轻落在她唇上。
阿簌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素水神女手把手教导北涯,待他极好,而他也不负她期望,短短时间便进步飞快,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
只可惜,万年前,素水神女因为恋慕魔族的苍澜妖君,惹怒了天君。
天君下令革去了她神女职位,让其魂魄坠入轮回之道,每一世都受尽苦楚,不得善终。
也就是此时,她第一次从北涯口中知晓了素水神女的名字。
也就是此时,她在看到北涯神君那从不轻易流露的柔软神情时,心里仿佛刺痛了一下,酸胀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开。
【三】
阿簌有些憋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却还是依言乖乖往外走。
临近门口时,她再度回头望一眼那画像,不由得心念一动,还是忍不住问:“她……是什么人?”
北涯神君头也不抬,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手指凌空缓缓抚过笔下画像里被细细描绘了无数次的精致眉眼。
那日,北涯早早不见了人影,只余阿簌独自一人在树林里练习。
也许是她这日运气好,那习了许久的故人咒稍有成效,阿簌欢喜得不得了,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寻北涯,想着向他邀一邀功。
喜上眉梢,她一时得意忘形忘了北涯的叮嘱,径直推开他书房的门。
每当这时,北涯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很轻的笑容来,他思绪飘远,神情恍惚了一瞬,承诺道:“好。”
阿簌笑弯了眼:“师父师父,你真好,阿簌最喜欢你了。”
有时候,她还会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师父师父,你是不是也最喜欢阿簌呢?”
这术法狠厉,稍有不慎就会反噬,伤及自身。阿簌很是不解,自己不过想当一个无拘无束的小神仙罢了,为何要学习这类繁复的术法呢。
虽是如此,阿簌还是乖乖听话,一板一眼认真练习,期盼着得到北涯的认可。
每当她一次又一次失败,控制不住力道自空中坠落时,都会委屈巴巴地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给北涯看:“师父,疼。”
她嘴巴一翘,赌气想要埋怨几句,他为何弃自己而去,却还是抵不住心底的思念,欢呼一声扑入他怀里:“师父师父,你是来接阿簌的吗?阿簌很想你。”
北涯一怔,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你。”
被亲自抓包后,阿簌再也无法任性妄为了,因为她被北涯带回了苍绝山,手把手亲自教导。
阿簌也不急,晃悠悠地在桃林里转悠。寻了片刻,她翘了翘嘴角,径直朝某个方向一扑,果真扑到了一个身影。
阿簌打了个哈欠,揽住那人的腰,将头在那人后背蹭了蹭,笑嘻嘻道:“哈,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那人身影一僵,却并未推开她。
只因,她是苍绝山北涯神君的人,而北涯神君又是上万年前那位不可言说的神女的关门弟子。
北涯神君在神女灰飞烟灭后,孤寂地驻守苍绝山上万年。现下里,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位女徒弟,一身通天术法终于得以传承,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是以,天宫之人一见到她,都会恭敬地行礼,唤一句:“阿簌姑娘。”
而是,阿素。
【二】
修仙的日子比想象的要无聊。
虽然从未有人爬上去过,亲眼见到过神仙,可这一传说却在苍绝山山脚下的小村庄里传得神乎其神。但因为苍绝山山势险峻,多毒瘴沼泽,奇异妖兽,早前几个采药人进山寻草药都一去不复返。所以,即便是对神仙之说心生向往,也没人敢贸贸然前去。
阿簌不信这个邪,她是个孤儿,养父母早早离世,更是无牵无挂,便大胆地在同村的小伙伴面前立下誓言,要上山去寻一寻那位传说中的神仙,向他学一学本事。
同村的小伙伴都笑话她,学堂里教书先生的课都常常翘掉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好运气,得到神仙的眷顾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