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之前……得问楼主吧,我不知道啊……”钟离挠了挠头,“总之你先别想那么多了,好好休息吧。”
成煜沉默地点了点头,躺了回去,浑身上下骨头错位一般的疼痛提醒着他身体被碾压了一遍的事实。
钟离这大老糙难得心细地给他掖好了被角,看着成煜望着天花板双眼放空的样子,调侃了句:“还走神呢?小心让灵淮看到了拿你去试她新画的清醒阵。”
成煜没接,沙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不用。”
钟离把蜜饯往桌上一放:“没事,你想吃的时候再吃。”
“是……谁把我带出来的?”
成煜喃喃道:“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
令红烟不解深意,笑着应了句:“好啊没问题,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随便欺负我徒弟。”
成煜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后面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他恨的哪里是她啊,他厌恶的明明是自己。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明明遥不可及,却又偏偏多番牵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才拼了命想要抓住不放,于是心生怨怼。
她微笑道:“我既割了你的头发,你又跪了我,不如我们顺水推舟一下,做对师徒怎么样?”
令红烟原本的打算中,只是打算做个深藏功与名的场外指导,保证这小子能走回前世老路就成,但就在刚才,不知怎的她心念一动,热血上头,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冲动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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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像个老妈子一样对着他叨叨个不停:“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我和灵淮刚从山门那边回来,就看到你浑身是伤,半死不活地被七八个人抬着往这边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呢!你这些天到底干吗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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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煜没吱声,闭着眼睛拼命地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令红烟眯了眯眼,手起刀落,“唰”的一声,一绺黑丝飘然而落,跌入了她的掌心。
成煜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痛,忍不住睁眼,想看看怎么回事,然后便看见令红烟手上攥着一绺长发,正严肃地看着他。
“凡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把头发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样重要。”令红烟托着那绺头发,“我现在割了你的头发,所以从今天起,你的命就归我了。”
他好似今天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在恨谁呢?她吗?
不……
令红烟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刀子:“你在我这儿跪了一个多月,就是希望我醒来之后把你的眼睛、舌头全给挖了好让你心里能痛快一点儿?”
月袖有些委屈:“没有……”
令红烟无奈地叹了口气,跨出屋内,几步到了成煜面前:“跪我门口干什么呢?打算给我当门神?”
成煜伸手,从胸口处摸出一把匕首,沉默地将它举过了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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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那扇封闭了一个多月的门终于开了。
成煜惊喜地抬起头,却看到月袖走了出来,还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他正以为希望又一次落空了,却看到月袖的身后露出一点红色的衣角。
成煜在烟月小筑的门前跪了整整一个月。月袖派来给令红烟送药的弟子们但凡从门前走过,都能看到他。
“成煜啊,你再这么熬下去,没准儿得走月烟师父前头,真的。”灵淮和钟离放下食盒,发愁地看着成煜跪在地上吃东西。
成煜摇了摇头。
午后的阳光于枝叶缝隙处洒下,在那层层红枫屏障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埋藏其中的秘密。
灵石……满地的灵石,镶嵌堆砌在巨大的符纹阵图中。天价的高阶灵石像是不要钱一般地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然而上面本该炫目的华光却好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变得黯淡、发灰。
——是有人将这些高阶灵石全部炼化了,作为压阵的阵石,这才以后山为范围,撑起了一个巨大的清心阵。
此刻,月袖睨着跪在泥地里的成煜:“你跪在这里给谁看?”
十六岁的成煜身形无比瘦弱,仿佛大一些的风就能将他整个人刮走。他一身泥泞地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好似一座人形泥塑。
“她什么时候醒过来,我就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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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铮长老给令红烟探了丹田灵脉,饶是早有猜测,却仍旧为她体内的修为之深厚而讶异。
原来这就是……更何况,还有大半被封住的迹象。
月袖:“主上,您……”
令红烟吐掉一口血,笑得有些无奈:“没大事,就是进去的时候这小狼崽子被魔气扰疯了,咬了我一口大的。”
说着,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腹部衣衫被鲜红的血洇得发黑。月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令红烟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为什么喜欢穿红衣服,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哪怕是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的血,人家也只会以为你是打得太热出汗了,骗得了敌人,稳得住自己人,如此外用良衣,实在是当主上必备。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虚伪更可笑的人吗?念了七年,骂了七年,最后回过头看看,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她很好。”月袖听完他的话,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一向沉默有礼的人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好什么好!你疯了一样直接拿带符的匕首把她捅了个对穿,她身上原本就扛着闯阵的反噬,又受伤,又得把你从里面带出来,不死都算命大!”
成煜一脸错愕。
手中的光点凝出一柄长剑,令红烟遗憾地低头看了眼手中这把仿造的山寨货,心道要不是自己的斩月剑在跳堕仙台的时候给弄丢了,否则就凭斩月剑,她捶面前这团黑气,也容易得很。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昏迷的成煜立刻就从战场上消失了。
“我月下楼的弟子,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她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冷冷地看向对面的魔息,“你要是想伤害他们,那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楼主……”
月袖面沉如水,比往日在楼内见到的更要不近人情几分。他强压着怒意面对着成煜:“大半夜的不待在屋子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女人现在的法力大不如前,从她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进你的身体里,很难吗?”魔息又笑了起来。
成煜心头一震:“你伤了她?”
“不,我亲爱的宿主。”魔息低缓带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是你……你伤了她。”
这个声音和他当时在幻境内听到的**他的声音十分相似,成煜只惊讶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沉声试探:“你是万魔窟内的……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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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陌生的声音冷笑了一声。
那辛辣的、刺鼻的,铁锈的气味……是血,是谁的血?
不是他自己的。
那会是谁的?
不知睡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屋内只听得到钟离规律的呼吸声。他扶着额头从**坐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近处的钟离被惊动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死过去了,大有天塌下来他也不会醒的架势。
成煜无奈地叹了声,又躺了回去,然而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眠,只觉得心神不宁,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滴答,滴答……”有水声。
在魔息们眼中,这世间大概不会有比面前的女人更讨厌的存在了。她带着她那些像蚊子苍蝇一样赶不完、打不死的凡人手下,一把火将整个万魔窟给彻底焚烧殆尽,永远地封存。
“我有什么不敢回来的?”令红烟的掌心凝聚起一个如月光般皎洁明亮的光轮,将成煜的整个身子全都笼罩了进去,“当初说要烧了你们,我烧了。后来说要封印你们,我成功封印了。现在不过是闯个阵来会会手下败将,我有什么不敢的?”
魔息忌惮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一愣,随即便发出了狂妄而轻蔑的笑声:“哈哈哈哈!月神啊月神!真没想到,现在你的实力居然已经下滑到了这种地步!”
成煜:“你要是能老实地叫她师姐,她就不会成天给你下禁言术了。”
钟离:“你闭嘴睡觉吧。”
钟离离开之后,成煜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似乎做了些什么梦,但梦境混沌复杂,醒来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隐隐含着一丝期待,尽管这份期待他不想承认。
“唔……说是你因为试炼倒在后山了,后来,楼主叫了几个人把你抬了回来……看着你半死不活地被他们抬进来的时候,我魂都快吓没了!”
他一把抓住钟离的衣袖:“那之前呢?”
钟离:“你别揉了,再搓下去都要脱皮了。来!把药喝了,灵淮给你熬了一个上午呢!你要不喝,她该打死我了。”
成煜伸手接过药碗,入口的药汁苦得他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钟离见状,从怀里摸了包蜜饯出来递给他:“就知道你怕苦!来一颗!我偷偷溜出山门买的,觉得好吃就留你这里了。”
从今天起,我就把命交给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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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红烟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暗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果然她魅力大。于是月神大人便十分大方地向他张开双臂,打算补上之前那场不太美好的久别重逢仪式。
成煜伸手,像拥抱一个梦一样,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令红烟,将头慢慢地贴在了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他听到令红烟低笑着说了句:“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怎么样?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成煜,这可是她第一次想要亲自收一个徒弟!机会难得,小成煜,你可一定要珍惜啊!
成煜的指尖直接扎入了掌心中,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心中的狂喜。
成煜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脑后。
他还没到加冠的年龄,和所有外门弟子一样,一头长发用白布束于脑后,只留后脑勺那一块披散。令红烟一刀下去,削掉了他后面一小股头发。
令红烟见他那副摸着自己后脑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笑出了声。
成煜不语,别说是挖眼睛割舌头,就是让他即刻把命交出去,他也会毫不犹豫。
“好吧。”令红烟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拿起了他举在头顶的刀子,“对了,我刚醒,手可能不是特别利索,疼的话你就多担待点儿。”
成煜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动手吧。”
令红烟挑眉:“怎么?”
成煜沉声道:“月烟师父于我有恩,我却顽劣无能、不服教导。空有双眼而不能明辨是非,白长唇舌却只会口出妄言。自感愧对于你,恳请挖去成煜双眼唇舌,以儆效尤。”
说完,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令红烟。
令红烟在**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爬起来想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屋门都没迈出去,就差点被成煜那张门神似的苦瓜脸给送走。
“月……楼主!你又虐待他干吗!”
那张灰败的面孔在看到令红烟安然无恙地出现时,忽地就染上了色彩,像是水墨丹青图上点就的朱砂。
边上收食盒的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这也就是仗着自己是修仙之人,虽还不会法术,但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根基,也足以让他们的身体比普通凡人强上千倍了。这要是换作寻常人,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跪上一个月,还真不知道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谁先死。
“吱呀——”
成煜醒来的时候,是在外门弟子的寝所内。
他睁开眼睛,听到自己的房门响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随后便听到钟离的大嗓门:“哎呀,你怎么自己爬起来了?快快快!快躺回去!不对,躺回去之前先给我把药给灌了!”
成煜揉了揉被震得有些嗡嗡的脑袋:“我怎么会在这里?”
自他踏入清心阵内,他体内躲着的魔息就开始痛苦地嘶吼着:“出去!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他的胸腔处仿佛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凉爽,轻松,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他忽然蹲下来,抱紧了双臂,心脏蜷缩**着。
“我该死……我真该死……”
月袖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随即别开脸:“你有工夫在这里跪着,不如去后山看看。”
成煜浑浑噩噩地拖着医堂弟子们接上还没几天的骨头往后山爬,中途摔了好几跤,差点把那本就不大结实的骨头给再摔散架。可他浑然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月袖走时说的话。
“你不是一直恨她不管你吗?去后山看看吧,看看她没管你的那七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并无大碍,休养数月便可。”他微笑地站起了身,向着楼主一稽。
月袖看这老狐狸的面色就知道他什么都门儿清,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装不知道罢了,他叹口气:“月铮……拜托了。”
月铮长老微笑:“楼主放心,属下今日只是来汇报外门弟子入选名单,旁的事都没有。”
令红烟重伤昏迷。
月袖没惊动医堂,却把月铮长老给喊来了。
谁不知道月下楼内最好用的就是月铮长老了,从教学生到算账到治病,无一不通,有时就连令红烟看了都眼馋,懊恼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月袖好命,能找着这么一个十项全能的下属然后自己当甩手掌柜。
月袖揉了揉眉心,回想起当时令红烟从万魔窟内杀出来的场景。
“快!”令红烟身上的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面色苍白到手有些使不上力气,一出来就直接脱力,将怀中的人给摔到了地上,“喊医堂的人过来!他冲封印的时候身上的骨头断了不少,不赶紧接上根子就废了!”
然而她自己明明伤得更重!
饶是他此时心乱如麻,却仍旧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有话想问月烟师父,她……她还好吗?”
月烟师父,烟月小筑。
名字也好,住的地方也好,都是成煜从别的弟子处打听来的。
月下楼后山,烟月小筑。
夜色下,清流潺潺,院中一株千年红枫。林风一剪随波去,半染红尘半守清。
急促的叩门声击碎了红叶逐水的静谧。
成煜的语气变得肯定:“你潜入到我的体内了。”
魔息呵呵地又笑了两声。
成煜冷静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当然是那个女人的啊。”房间里忽然凭空多出一个戏谑的声音。
“谁?”成煜警觉地从**坐起,四下张望。
一阵笑声响起,那个陌生的声音道:“我在你的身体里,我就是你啊。”
成煜向窗外看了眼,外面没有下雨,是屋檐上承载的水珠超出了负荷,不堪重负地坠落了下来。
水声!
他猛地一惊,终于想起了那件被他遗忘了的事。
令红烟:“哦。”
魔息被她噎了一下:“只有化神期的实力你也敢来跟我单挑?当神当久了你脑子坏掉了?你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实力都远不止这么一点!”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打架这种事情要是靠等级高低就能决定的话,那还打个啥啊?大家直接列张单子排序不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