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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巫山不负巫山云(第1页)

后来他来到了清平,在这江南小镇租赁了一处小小店面,开一家小小的轿行,谨言远友,儿女之情更是从来不去沾惹,没想到却碰上了谢小卷。

他两千年来古井无波的心,被悄然叩开。倘若这世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人可以给自己慰藉和温暖,应该就是面前的人了。

他喜欢她,所以前所未有地放纵自己。他允许她来轿行里胡闹,允许她检验自己的婚事,允许她耍赖一样地一路跟着自己。也不是没有尝试甩掉过她,却总是半真半假,留给她追上来的余地,甚至还隐隐期盼她追上来,期盼着这样有人陪伴的旅途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对,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还想再问,谢小卷已经从乌篷船上跳到岸边。清平城外大片的草滩长得生机勃勃,还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美丽花朵。谢小卷扯着风筝线愉快地跑来跑去:“杜望,你呆站着干什么,我风筝放得可不好,快过来帮忙!”

杜望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眼前的姑娘这么高兴了。

谢小卷跳起来拍了他的肩头一下:“喂!什么阿英阿秀,你看着我的时候还敢想着别的女人?”

清平的春天很美,一叶乌篷沿水**开,水纹一波波轻柔地敲击在青石板路上。柳梢映着水光,绿莹莹地讨人喜欢。船娘一边“吱呀呀”地摇着水橹,一边唱着温柔如同梦境的渔家谣。

杜望坐在船头,看乌篷破开水波,两岸的房屋飞速后退,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他来清平已经有二十年,却从未像今天一样好好地望一望清平。

汉兴沈肆的事,几乎瞬间涌入脑海。杜望抬起头,不错眼神地盯着谢小卷。谢小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杜望信手在空中一招,在厢房中端放的轿盘已然出现在他的手上。所有的轿牌黯然无光,仿佛在昭示着饲主所剩无几的生命。他拈出丹心澄明轿的轿牌:“你就算不说,我也会知道。可我灵力所剩无几,只怕驱动这张轿牌,我们也没有多长相守之期了。”

谢小卷脸色苍白,在杜望堪堪要念出咒文的最后一刻大哭出声,冲过去抱住杜望的腰身:“我能怎么办!我不能看你再也醒不过来。我恨我把过去都想起来了!要是我还是当初那个谢小卷,要是我能全心全意地陪你度过这三天该多好!”

杜望坐在堂前等候谢小卷出来,也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片白色花瓣从房梁上悠然飘落,粘到杜望的额角。他信手拈下来,发现那不是花瓣,而是烧残了的一角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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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景,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她扭过头,眼圈红了:“你再凶我,我就哭给你看喔。”

连谢小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当年经常拿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要挟地说给他听。“阿望,你对我不好,我就哭给你看喔。”其实只是玩笑话罢了,她嫁给他,在那一夜之前,何时被他惹哭过。杜望的声音喑哑,几乎也蕴含了泪意:“阿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谢小卷还想装痴卖傻当听不懂,又或者撒腿就跑,甚至想先发制人骂他跟自己在一起却错叫别的姑娘芳名。但她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了杜望瘦削黯然的神情,想到两人所剩无几的时间,终于忍不住哭了。

瑶姬慢慢走近她,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肩头:“你我同为执掌水相的神灵,潆泽为云雨所养,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的女儿。当年你心甘情愿脱去灵体嫁给望帝,我没有阻拦。如今我却要多问你一句,就算你得到答案,又能如何?你这仇是报还是不报?”

沉默良久,谢小卷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然:“我虽然找回了阿潆的记忆,但那些给我的感觉太遥远了。对我而言,他不只是两千年前引我出泽的望帝,更是今生让我追随千里的杜望。两千年前我那样恨他,两千年后我却再次爱上了他。”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而落,“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瑶姬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好。但那人并非常人根骨,你倾尽余下的所有寿数也未必能换得他三日辰光,你可还愿意?”

进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幸馄饨摊还没有打烊。夜空中开锅飘扬出温暖的香气,谢小卷将脸埋在一碗馄饨里,吃得面色潮红脸颊带汗。杜望坐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发丝拂到一旁。

她迅速抬头,像是为了掩盖慌乱:“老板,再来一碗。”

杜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三四个空碗,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他一把将谢小卷从凳子上拽起来,冲老板喊:“老板,剩下的馄饨我全要了,挑到东街32号!”

傍晚,橙红色的温暖阳光悠悠铺满了水面,几只蜻蜓点破水面,迅速地飞远了。早已经没有回城的乌篷,杜望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谢小卷趴伏在他的背脊上,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抱着他的脖颈,安静得一句话也没有,只侧脸趴伏在他的脊背上。

这样的谢小卷,太奇怪了。

她仿佛还是那个站在水泽里的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姑娘。他们彼此无欠无负,只有自由自在的喜欢。

杜望心痛如刀绞,胳膊下意识收紧,将她死死扣在怀里。谢小卷转过头,眼泪已然润湿了眼睫。她在漫天的青草芳香中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到唇上他炙热、滚烫而又战栗的亲吻。她紧紧抱着他的背脊,眼泪濡湿在彼此的皮肤间。

她不能说话也不能思考,像是在无边海洋中失去方向的迷舟,而他是身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甚远的海岸。

谢小卷跑到杜望身边,将手里的风筝线轴塞到他手里:“在想什么呢?快帮帮我,我怎么都放不高。”

他忽然想要放纵自己一次,也让她真真正正地开心一次。他的胳膊顺其自然地从她的身后拢过去,将她小小的身子围在胸前,修长手指把着她的手微微上提:“不要一味扯着它,微微放松,再收紧,胳膊这样往上提。”

谢小卷只觉得他温暖的鼻息熨帖在自己的耳侧,久违的温暖让自己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似乎有极其酸涩的情绪在心头不由自主地往上冒。她跑了神,下一秒指尖一痛,风筝就悠悠地飘远了。

在那瞬间,涌上他脑海的是谢小卷的笑颜,以及在隆平客舍那个短暂的吻。她轻轻扇动的睫毛、温暖的嘴唇、柔软的腰肢,已然成为他内心中最深刻的羁绊。也是在那一瞬间,他决定离开谢小卷,趁一切还来得及。于是他挣扎着独自离开秋溪,不告而别。火车站熙熙攘攘,他面色苍白,踉踉跄跄。有卖凉茶的小姑娘连忙扶住几乎要跌倒的他:“大哥哥,要不要喝口水?”

他顺着月台的廊柱颓然滑坐到地上,脑中却浮现出了埋藏已久的记忆。明白了一切的根由,也想起了他深深亏负和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他用千年的孤寂与苦修还清了彼此的罪孽,才换来了她重生的一世。可他竟然没有勇气回到她的身边,告诉她所有的真相。他偷偷回到了秋溪,看到了轿牌的残烬,才知道是她烧掉了百川归寂轿,自己曾经被轿牌洗去的记忆才重新归来。然而毁坏轿牌遭到自身反噬,她竟然忘却了自清平离开跟随自己一路颠沛的所有记忆。

这其实也好,她这一生,本该是无忧无虑,再不受半点挫折,再不跟自己有半点关联。自己只要远远望着她就好了。

指尖微光渐渐湮灭,谢小卷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汩汩而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捧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千年前未能降生的孩子还跟她有着血脉牵连的感知。她哑着嗓子,声音仿佛一出口就散了:“你……究竟是谁?”

面前稀薄光晕处现出一个女子来,她高梳环髻,轻衫薄裾,慢慢走到谢小卷面前。“我是瑶姬,你失去孩子之后恢复灵体。曾经远涉巫山祷祝我帮你复仇,因此事牵扯太多性命,我没有答允。你便以潆泽为祭,用禁术致蜀地水患成灾。怕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蜀地因为你死了多少人。”她轻轻蹙了下眉,“上天有因果报应,我以为你就此在世间灰飞烟灭,却没想到你还有千年后重生于世的一天。”

也正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藏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浮了上来,他常常想起一个女孩,虽然看不清脸,却跟谢小卷有着相似的清脆笑声。

他想不起来,但这若有若无的记忆却提醒了自己——谢小卷是凡人之身,她理应拥有相夫教子的幸福一生,而不应守在一个不会老去的怪物身边,荒废青春,憔悴遗憾。

他正要做出分道扬镳的决定,却突然发现世上还有一个人持有跟自己同根源的轿牌。他穷根溯源地追到秋溪,在秋溪的茶山深处发现一个莫名的灵阵,竟然与他身上的灵力同出一源。他想要再行探访时,却不慎触动机关,自身的精血灵元被吸食大半。他拼尽全力斩开灵阵,却踉踉跄跄地跌下了山谷。

清平再相逢时,她正为方清清的事情大动肝火;坐船逃婚的时候,又前途未卜、忧心忡忡;在隆平的时候以为自己丢下她,更是委屈得放声大哭。一路走来,所闻所见俱是为难事、伤心事,更不会有此刻轻松自在自由奔跑的快活了。可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一如两千年前在潆泽时的样子。

他本不该迎她出泽,不该让她做自己的帝妃,不该让她沾惹上凡尘俗世的七情六欲。

杜望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那已经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这世上的孤魂野鬼,没有病痛,更不会死去。漫长的时光中孤寂地守着一箱轿牌,用自己的灵力去超度世人。他隐约知道自己背负着巨大的罪业,只能通过了却世人的遗憾来偿还。因为自己不老不死,他漂泊不定,每逢二十年就要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谢小卷就坐在他的身侧,侧过去的半张脸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正是少女最天真好看的时候。她的鬈发被风轻轻吹起,偶尔拂在自己的肩头,带着恬静美好的气息。漂亮的眼睛望向水波,似乎是在认真数着水中来回穿梭的小鱼儿。记忆里谢小卷总是蹦蹦跳跳的,即便是前世的阿潆,因是自然化就的精灵,也多是活泼好动,从未有如此安静的样子。甚至那温柔静谧的眼波中,竟在不经意间透出一丝沉沉的郁痛来。

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想起来了?”

谢小卷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回头却换上明朗笑容:“想起来你是广记轿行的杜老板,想起你一路上总是欺负我,想甩掉我,还想起你莫名其妙在秋溪消失。”她叹口气,“虽然你对我不算好,但你在秋溪说失踪就失踪,出于江湖道义我也应该担心一下。”

杜望在熟悉的广记轿行醒来已经是午后了,他站起来的瞬间觉得略微头昏,连忙伸手扶住了桌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小卷抱着风筝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脸的天真灿烂:“杜望,我们去放风筝吧!”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呆呆立在榻前:“阿潆……”

轿牌跌落在地。杜望身体僵直,被谢小卷牢牢抱着,听她声嘶力竭地哭喊。他的脸色苍白,手指抚在她的脸侧:“你用了沉木冥棺?”

轿行门被人猛烈敲响,杜望担心再惊扰了张秉梅起来,便快步上前应门。门一拉开,棺材铺的伙计们用唱白事儿唱惯了的嗓门又响又亮地说:“我来收你们家白事儿的钱,另外,你们那棺材钉儿到底还下不下?”

谢小卷在屋里听见动静,几乎是撞开了房门:“杜望!”

杜望闻声抬头的瞬间,脸正被对方瞧了个正着。伙计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往外跑的时候还左脚绊右脚地摔了一下。

他快步向她走来,似乎想把她抱在怀里。她却后退了两步,远远地望着他泪水涟涟:“杜望,你真是个混蛋。”

今晚的广记轿行有些热闹。先是谢小卷和杜望一前一后地冲回来,再然后馄饨铺的老板也挑着一担馄饨“吱呀呀”地找上门了。张秉梅有些不明所以地付了馄饨钱,又嘱咐杜望不要欺负人家姑娘。他和月生受杜望大恩,加上知道杜望有着非凡本领,所以见杜望死而复生也不怎么惊异,只觉得欢欣。交代了两句就捧着馄饨回房找月生了。

老板乐得早收摊,忙不迭地答应。谢小卷嘴巴里尚塞着最后一口馄饨,吱吱呜呜:“你凶什么?我会还你钱的!”

杜望却并不买单她的粉饰太平,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她的内心。谢小卷情不自禁地心虚,有些事纵然道理想得再明白,做起来却还是很难。她想开溜,杜望却喊了一声:“站住!”

瞬间有心酸压也压不住地往上涌,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将所有事情捅破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只有不到三日的时光,就这样以杜望和谢小卷的身份静静相守不好吗?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他分明记得那天谢小卷醒来脸色惨白,望着自己喊出的名字分明是杜宇。

“小卷,你是不是想起来……”

“咱们去吃城南的那家馄饨好不好?汤头给得特别好,当年是我和清清常去吃的。”她用手敲敲他的脸侧,语气里有强撑的欢快,“可是我没有钱,杜望,你有没有带钱?”

鲜嫩的青草汁水沁透布料沾惹在皮肤上透着春绿的微凉。她迷蒙地睁开眼睛,蒙蒙眬眬看到茂密春草支起的一角湛蓝天空。而他那平常总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那总蕴藏着嘲弄、微笑甚或是深情的眼睛,此刻蕴含着痛苦、迷乱与深情,让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那一瞬恍惚又回到了两千年前的潆泽畔,是当年的阿潆在抚摸爱人阿望的脸。她心口猛地一痛,阿潆再也不可能被阿望抱进怀里。那么此刻的她只是谢小卷,只愿做谢小卷。

她伸出的手指很快被杜望攥在手心里,他俯下身子,眼中的迷离色彩遮蔽了那一角天青,也敛尽了万物风华。他抱住她,声音暗哑溢出:“我很想你……阿……”

她赶在那个名字的尾音吐出之前,吻上了他的唇角。

她似乎没有觉察到指尖沁出的血珠,只呆愣愣地看着空中:“阿望,风筝飞走了……”

阿望。

曾经也有人这样一声声地呼喊。“阿望,我烤了鱼给你呀。”“阿望,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阿望,快点来接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呀。”

他留在秋溪守候她三个月,又追随她一路回到清平。直到她父亲出事,他才迫不得已用倾雪流玉轿改变容貌,冒充她的司机随她北上。他在秋溪大伤元气,之后每一次催动轿牌都感到灵力飞速吞噬,却仍为了守护她而不得不为。

他要守护好她。

谢小卷微微颤抖:“瑶姬……巫山……你是神女?可我明明记得我叫作溯洄,我才是溯洄,我的丈夫……”

瑶姬叹了口气:“你确实是阿潆没错,至于你说你是溯洄,许是别人用他人的记忆混淆了你的记忆。”瑶姬的眉宇中微有怅然之意,“昔时你不听我的劝阻,遭受天谴前将自己的记忆封印在我这里,说自己铸下大错,不能再带着与那人的恩爱情仇归于烟尘。我曾经试图去忘川寻找你的魂魄,却毫无所获。连潆泽也在那场水患后干涸成一片枯地,彼时我才相信你是真正烟消云散了。”瑶姬顿了顿,“可是你重生后遇到那人,竟然动摇了你的封印,这才让你断断续续想起来了一些。我索性将你的记忆干干净净原封不动地还给你,现在你全都记起来了,还决定要用你的寿数去换他还阳吗?”

谢小卷痴痴而立:“我觉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说过话了。千年前他背叛我亏负我,打掉我的孩子,我却尚不及问他一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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