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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百川归寂轿(上)(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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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睦反身将她抱进怀里:“我只要找到你,带你回秋溪。你是我妻子,从来都是。”

温睦抬起头:“正是内人温软玉,小可一路颠沛,身上细软散尽,待回了秋溪,自当托人送来赎身银票。”

黄元足笑容微扬:“小兄弟这样面嫩,俊俏得像姐儿一样,竟已娶了妻子。你们夫妻团聚不易,先下去歇一歇,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那是极尽温柔的一个夜晚,疲惫到极点的温睦在软玉膝上沉沉睡去。暮风拂过,南洋不知名花树的粉色花瓣飘入窗中,跌在温睦尚带着尘色的鬓间,映着他少年殊色,越发显得鲜嫩可爱。

一直到火车发车,同行的女眷都没有等到软玉下来。全秋溪的人都在议论软玉跟车上的富贵之人私奔,连温老爷也气得一病不起。不信的只有温睦,为之发疯的也只有温睦。

当初瘦马商带了卖掉软玉等最后一批瘦马的钱款,连同全部家资前往南洋做军火和鸦片的生意。他素来圆滑、人脉广达,加之有贵人相助,很快竟也成了此道中不大不小一个人物。照看他的地头蛇是南洋有名的军火贩子黄元足,为人暴虐荒**,无恶不作。昔日,瘦马商同黄元足提及过杭州瘦马自幼经人**得妩媚俏丽,细语柔情,对方大感兴趣。瘦马商此行本来打算途经杭州买几个漂亮丫头,却无巧不巧在秋溪遇见了自己亲手卖出的软玉。

来人像是匆忙闯进来,尚没有看清楚堂内在办喜事,话音已经脱口而出:“茶场那边死人了!一身长袍还戴着片银链子眼镜,看上去像是城里人!”

谢小卷“哗”的一下掀掉盖头,堂上烛火晃着她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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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七头八绪,却听那边已经有人高喝一声:“一拜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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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卷觉得脑子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嗡”的一声,杜望还是没来,自己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逼着嫁掉了吧?

喜宴安排在了晚上,谢小卷被喜娘牵出来的时候衣袖里还藏着一个苹果。彼时她已经吃了八九分饱,却熬到天黑都不见杜望的身影,除了将杜望咒骂了无数遍以外,更是满屋子地寻找利器,以防万一。

可惜温家怕她寻短,连头发都给她梳了个光髻,连个发簪都没给。谢小卷只觉得喜娘一个劲往自己头上抹刨花水,只能哭笑不得地开口:“大婶别抹了,我这是自来卷,天生的。要不怎么叫小卷呢?”

喜娘松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自己怠工的理由一样去净手了。谢小卷趁机挑了桌子上最够分量的一个苹果揣在衣袖里,就算砸不晕温睦,也聊胜于无。

谢小卷猛然一惊,蹲下来扶上她的肩头:“玉姐姐,这嫁衣该不会是你当年绣给自己的吧?”

软玉抓着衣料的手一下子松了,半晌才回过神,侧颜凄绝:“谢小姐,少爷心肠很软,是个很好的人。请你好好待他。”

谢小卷不及思考,话已经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你心里装着的都是他,自然千好万好。但我的心里也有一个千好万好的人,别人再好也抵不过他。”脑海里猛然出现杜望的身影,又说出这样的话,谢小卷自己也大感意外。纵然此人不在眼前,她还是不自觉烧红了面颊。她摇了摇头,像是这样就可以把这个人暂时赶出脑海一样。她蹲下来抱住软玉的肩头:“你跟温睦,到底有什么心结?”

温软玉凄凉一笑:“姑娘不必顾虑,我会让他一辈子都这么恨我。”

谢小卷还想开口多问,温软玉却像被惊着的鸟儿一样匆匆掠走了。谢小卷恹恹倒回榻上窝了一会儿,脑子里一会儿转悠的是软玉和温睦的故事,一会儿转悠的又是同杜望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起来推了推门窗,俱是锁得严实,索性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回榻上。

杜望同她约定,今日回秋溪接她,谢小卷突然变得安心。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如此一门心思地相信杜望。那个神神秘秘的轿行老板,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一定有本事把她捞出来。毕竟,毕竟那是她谢大小姐的心上人呐。

前来照料丧事的亲族一边唏嘘温家如此惨剧,一边腹诽身着丧服跪在灵前传言与人私奔的温软玉,和她身边跪着的容颜尽毁恍如罗刹的温睦。

窗户被寒风吹开,被谢小卷扶坐着的温软玉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恍恍惚惚顺着风向朝窗口望过去,开口问道:“天亮了么?”

“微亮了。”谢小卷抬头看了一眼,帮温软玉紧了紧衣服,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后来,他为什么把你嫁给别人……你的眼睛又……”

他为了救她,千里奔波来到南洋,却遭受如此大的折辱。黄元足的笑容冰冷无情:“那丫头片子就在外面,我大可以将她赏给庄子里的下人,再卖到别的地方。你们相聚之日,就更遥遥无期了。”

他忍了三日,终究窥到时机将瓷碗打破一点点破了自己的相。瓷器碎片不比匕首锋利,割在脸上寸寸都是钻心疼痛。黄元足酒足饭饱回到禁锢温睦的暖阁看他满脸血色也不由得震惊,温睦扬起一个扭曲的笑容:“大丈夫立于世间,容色终是累赘,不要也罢。这样的温睦,黄爷还提得起来兴致吗?”

他的气力,只支撑他说完这句话就散尽了。他晕厥在榻上,手里还攥着沾血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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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软倒在地,一点一点爬到温睦榻前,想要抱他却觉得无从下手,只能轻轻拢住他的一根手指,声音颤抖:“阿睦,我们回家吧。”

她珍爱的小少爷阿睦,素来是倔强严肃的孩子。因他长着一张极好看的脸,把好些姑娘都比了下去,小时候总被族里长辈打趣。他在这件事儿上气性极大,人家随口玩笑的两句话,都能将他气得一天水米不进。她只好在晚间细细将米粥熬得软糯,在他读书的时候端上来,左右要磨他吃上一口。见他不吃只能开口激他:“量小非君子,少爷如此还是男子汉吗?”

黄宅三月,对方待她也算是客气有礼。软玉见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慌忙上前扶住了他。小倌勾起眼角看着她,“还等呐?别等了,快走吧。”

她不得其解,却觉得心底一阵说不出来的凄凉害怕,那害怕宛如毒素一样蔓延而上,让她不自觉就攥紧了对方的手。那人被她攥得疼痛,刚要皱起眉头呵斥她,却忽地像突然想到了平时从未想到的。他眉梢豁然一挑,声音里带了凄凉讥讽的笑意:“你竟然不知,咱们黄爷素来爱的就是倌儿?”

天空乌云堆积,乍然劈下一个惊雷,正劈在院子里那棵花色锦盛的树上,引下天火熊熊烧起。下人们张罗着扑火,软玉觉得脚下一软就跌在了地上,匆匆爬起来冒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往别院跑去。外面都是乱糟糟的,那漆黑的别院却仿佛黑洞洞的恶口,在漫天雨色中吞噬一切,寂然无声。

大晚上闹这么一出,早有下人披着衣服躲在窗户前看热闹,闻言都跳着脚跑出来。只听见温睦恶狠狠的声音:“收拾一间朝南的房间给夫人住着!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把婚事办了!”

谢小卷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吓唬她,惊怒道:“胡说八道,我不愿意。凭什么扣三日就是你老婆,哪有这样没有王法的事情?”

但身边的仆人使女都低着头,无一人表情诧异。几人上来请谢小卷,谢小卷方知这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你们这是犯法的,别以为天高皇帝远的就管不着你们了。”但喊的都无用,只能另辟蹊径:“我是有丈夫的!他去山那头看茶场,明天就回来了!我有丈夫,不能嫁你!”

软玉是幸运的,她被瘦马商带到南洋后,虽被黄元足收入后院,却正逢他痴迷从沪上迁来南洋的一个唱戏小倌。那人才不到二十的年纪,长长的水袖甩起来,腰身又软又韧仿佛三月抽条的柳枝,勾着妆彩的丹凤映着迷离灯火丢过来的眼波,恰如春风化雨,酥得人连身子都能软了半边。

因而软玉来黄宅的三个月风平浪静,每日听着隔壁院落咿咿呀呀的贵妃醉酒,只闭门思念自己的阿睦。

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软玉再次坐在院落里抬头望着纷繁花树,只等温睦去别院向黄元足告辞归来,就可以携她返回秋溪,再不分开。但她等了许久,从朝日初升等到暮色渐染,始终不见温睦回来。软玉终于坐不住,起身要去寻他,却撞见那小倌染着满袖醺然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毕竟是年纪尚轻的少年,加上温家正不景气,所携钱资有限,这一路来吃尽了苦头。还未到沪上,身上的路费已经花得干干净净,只能在码头做工。一张船票何等昂贵,温睦等不及,只能混上了开往南洋的船,被发现后在甲板上打得半死。还好船上大副发了慈悲,允他到底舱做苦工以抵船资。

一路的风波诡谲,苦痛绝望尽数敛在他安谧的睡颜里。软玉环抱着他想要为他掖一掖毯子,出手却碰到他嶙峋肋骨,眼泪终究兜不住跌落在温睦脸上。温睦一惊而醒,倏地坐起:“软玉!”

软玉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少年宽阔的后背上:“阿睦,我在这里。”温睦握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指尖一如那年杭州初逢一样冰冷。她发着抖:“阿睦,我只是想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不然……我早已经不在这世上。阿睦,我,我还是……”

上了火车的软玉被侍从迷晕,一路山高水长,火车之后又是轮渡。孤零绝望之际,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秋溪。然而三个月后,她被黄家仆人唤到正厅。厅上的少年一身褴褛,头发凌乱,却掩不住一双眼睛粲然有神地望着他。他嘴唇微动:“玉姐姐……”

正是温睦。

她只觉得膝盖一下子就软了,整个身体仿佛都缺了支撑一样地往下滑落。侍女拼命扶住她,黄元足高坐堂上:“她可是你口中的妻子?”

两人初定鸳盟的那一年,秋溪的茶叶生意其实并不好做。春夏正是秋溪出茶的时候,然而连绵数月,火车线路都被军阀占据,只走军需不走民间货运。就连四通八达的隆平都囤积了大量绸、盐,何况小小秋溪。加上谷中潮湿多雨,收上来的鲜茶未及烘成茶饼就沤烂在仓。这样的时节下,秋溪女眷都挎着竹篮带着茶叶去铁路上兜售,软玉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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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车窗上塞进油纸包的茶叶,却被人调戏般地握住了白皙手腕。她惊慌地抽回手去,这才透过褪去雾色的车窗玻璃看见那人的脸,正是当年的瘦马商。她少女时期遭受苦痛折辱的记忆涌上心头,想要掉头跑开,但念及温家窘境终不甘心茶款,硬着头皮上了火车。

他是不是最终还是决定甩掉自己了?他一向嫌弃自己累赘,觉得自己给他添麻烦,一路上黏着他蹭吃蹭喝。

还是,他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仿佛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她直挺挺立在原地,迎着满堂宾客的议论和温睦的冷淡目光一动不动。然而忽然一个尖锐声音闯入院落:“少爷!不好了——少爷!”

随着拜堂的时间越来越近,谢小卷的心也慢慢发慌。暗自诅咒要是杜望赶不回来,自己定要有朝一日逼他把那些宝贝轿牌一张张吃到肚子里。

她正遐想得痛快,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辰到了,新娘子出来吧。”

谢小卷腿肚子打着哆嗦,被喜娘强架着往外走。她半挑起盖头去往人群里瞅,不但没有看见杜望,连软玉也不见身影。温睦站在堂前,却是平日的衣裳,没有换喜服,仿佛只是平常地纳个妾。谢小卷纵然是被强迫,心里也忍不住蹿起一股无名火。既然这么不乐意,就不要玩了,姑娘还不想玩呢。

她忽然觉得面红过耳,顺手掀过被子将自己兜头包起来,肚子却咕噜叫起来。她一骨碌坐起来,还是打算先委曲求全地保住小命再说,怎么也要活到杜望来救她。那个温少爷对自己的脸和自己爱过的女人都能下那么狠的手,一定不是什么善茬。

想通了这一折,谢小卷快手快脚地换上了喜服,砰砰砰地砸起门来:“我饿了!给点吃的!喂!新娘子也是要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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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软玉并不回答,像是自觉方才失言一样仓皇站起身来再也不肯多说,只临走前又死死攥了一下谢小卷的手:“谢小姐,少爷是个很好的人,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谢小卷心生好奇:“你竟然半点也不在意吗?”

话虽如此,他所有的骄傲,终究**然无存了。

温睦在南洋养伤半月,有数次都因为高烧不退险些晕死过去,且变得孤僻寡言,更是夜夜噩梦。饶是软玉拼命阻拦,他还是坚持要离开南洋返回秋溪。而当两人千辛万苦返回秋溪,进门却是一片雪色的灵堂——温老爷本就沉疴在身,加上心忧爱子,竟然在温睦回家三日前就撒手人寰了。

他猛地抬头,愤怒的潮红色涌上脸颊:“连你也……”

她便就坡下驴闹着赔礼,只闹到他没了脾气一仰脖喝干了粥。那个时候她全心全意地当温睦是主子,是弟弟,然而在她心满意足收拾完碗筷转身想要离开,却听见温睦在身后的一声叹息:“我若连这件小事儿都硬气不起来,以后又如何护得了你。”

她一怔,为了掩饰心慌匆匆逃离。从那一刻起,她真真正正把温睦当作一个男人来爱慕。

她见不到阿睦,也见不到黄元足,想要强闯却被家仆恶狠狠地拖拽在雨地里,无人在乎她的死活。

变数是在三日后。她被人唤进别院。黄元足隔着一层竹帘,小倌在旁帮他换上一层寝衣,他慢条斯理地握着鼻烟壶摩挲:“这些日子委屈温夫人了,稍后我会让人送上赔礼,这就带你相公回秋溪吧。”

她恍若行尸走肉一般地回头,这才看见暖阁里晕过去的温睦。他的脸上尽是错落刀伤,昔年殊丽无匹的少年此刻脸上连一处完好的肌肤都没有,有几处更是割得恨不得深可见骨。软玉心头涌上滔天恨意,满脑的心思都是冲出去将黄元足的肉一块一块撕咬下来,但回身却被小倌牢牢拦住,担忧同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他自己割的,若不是这样,黄爷怎么会才三日就放过他。”他从软玉的肩头看见榻上温睦的惨状,自己也忍不住一抖,声音发着颤,“走吧,快走,不要把命耽搁在这里。”

温睦伸手捏上谢小卷的下巴,全然不顾身旁软玉白纸一般的脸,指尖加力,一张脸在月光下刀疤遍布,分外狰狞:“秋溪素来有抢亲的风俗,就算你有丈夫,我秋溪温睦也娶定了你!若他有本事,自可以从我这里把你抢回去。”

当夜,谢小卷在屋里团团转。门“吱呀”一声开了,软玉端着衣盘摸索着走进屋子里,声音温和:“庄子里没有现成的嫁衣了,只有这一套,姑娘明日换上吧。”

谢小卷压抑不住心里的烦躁,想要挥手把衣盘推开,却没留心将衣盘打翻在地。带着精美刺绣的嫁衣流水一样地淌在地上,软玉慌忙俯下身子去收拾,手指颤抖:“衣服是新的,从没上过身,姑娘……姑娘别嫌弃。”她的眼泪缓缓落下,倏地打在刺绣的花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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