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不由自主,受着那声音的引导,结合着自己先前所见的场景,暗暗思索起来。他自己的身上,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满了千刀万剐一样的伤痕,说不得也是在桃源乡当年罹难之时落下;这些伤痕,一直是灵渊羞于见人,久埋心底的隐痛。今日在梦中见到了桃源乡的惨状,也是叫他周身伤痕,又自刺痛起来,愈发使得他无法忽视此事。
然而在灵渊的脑海中,就像是存在着一个带刀盘的齿轮一般,一旦他开始回忆这一部分过往,脑海之中的那个齿轮就会缓缓旋转,裹挟着那个锋利无匹的刀盘,将他的脑海搅个天翻地覆。一瞬间,就见灵渊挣扎着抱住了自己的头颅,低声痛呼不止;身体上的旧伤,脑海中的剧痛,从两个相反的角度,干涉着他的思想,叫他倍受折磨,一时无法言语。
灵渊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此刻都像是烧红的烙铁条一般刺痛着他的皮肤;而他脑海中的痛苦,则是旋转着吞噬他的记忆。灵渊本人处在这样的矛盾痛苦之中,正如身处冰火地狱一般,是进不得,退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原本充斥他脑海的强烈情感,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磨灭之下,逐渐消弭褪去,沉淀入潜意识中,封锁在最深刻的记忆里,不再出现。
不由自主地,灵渊骤然发出尖啸,啸声尖锐刺耳,凄厉难言,不似人声,倒像兽嚎,直叫得肺腑中没有一丝空气,直叫得面庞上血泪相和横流,直叫得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才再无法支撑已经被掏空的身子,彻底仰面躺倒下去,任凭血雨冲刷自身,再也不能感知别的东西。
狂风呼啸,点声雷鸣,血雨坠落中,一道声音在灵渊的心底响起,低沉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桃源乡。”
这声音乃是来自于梦境之外,却是依旧存在于灵渊的意识之中。声音响起,灵渊的神志稍稍从这恐怖的梦境之中抽离,恢复了些许力气,不住在心中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这风雷之中落下的,竟不是雨水,而是鲜血。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中,一道铮亮的闪电瞬间划破这血色的暴雨,照亮了灵渊的周围。就在闪电亮起的短短一瞬间,灵渊便看见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恐怖场景,只叫他眼眸中的瞳孔缩得比针尖还要细小,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惊骇取代,身子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地,麻木非常。
闪电照亮黑暗的瞬间,灵渊骤然看见前一刻良田美池桑竹山村,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地狱血海修罗景象。原本古朴大方的屋舍,尽数化作了焦黑一片的废墟,中间有几根尚且保持形态的大梁,此刻甚至还在血雨中冒着焦黑的烟雾,余热未消。
深沉虚无的意识黑暗之中,那道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轻叹一声,道:“时机未到么?即如此,你就……醒来!”
那声音回应了灵渊的询问,道:“桃源乡乃是北方真定与大同之间,群山之中的一处村落。十六年前,中原与镔铁之国开战,桃源乡便毁于战火之中,彻底消弭。你现在所看见的,便是十六年前,桃源乡被毁去之后的场景。”
灵渊眼角渗出泪水,依旧不住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声音低低发笑,道:“为什么?我怎么会晓得为什么?本尊并非桃源乡之人,你才是。你向我要的,我已经给了;其他的,你不能问我,我也不能为你解答。这一切,你应该问你自己才是。你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忘却了什么?你,是谁?”
而就在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之中,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四散倒毙。虽是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腐烂生虫,可是从每一具尸体的每一处伤口之内,依旧有粘稠发黑的血液汩汩流出,滴落在地,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池子,承接着天空中落下的血雨。
一瞬间,灵渊简直分不清是天上在下血雨,还是地上的鲜血在倒流向天;一瞬间,灵渊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临其境,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灵渊”还是别的什么人。在最初的恐惧和惊骇逐渐消退之后,愤怒与怨恨逐渐填满了灵渊的胸膛,他在这尸山血海,漫天血雨之中,几乎要以为自己就是这遍地死尸之中的一员,不由觉得自己都已经开始腐烂,身子逐渐麻木。
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迟迟到来,雷声震响在耳边才叫灵渊找回了些许知觉。此刻的他,周身已经被从天而降的血雨浸透,眼眸也被血和泪交织成的雾瘴遮掩,胸腹中一股烈火一般的气息不断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撑得爆裂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