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饭后,东方宇轩送父亲方乾,由逍遥林往云锦台离开万花谷的最后一程。清凉的晨光,映在亭顶的茅草上,映在斑驳的木栏里,东方宇轩心中千言万语,到头来,也只是拈须枯坐,讷讷无言。过去十余年里,“苍天君”也算是万花谷中的常客,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随便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也不太爱搭理我这个儿子。在他心里,我大概一直是那个腼腆木讷的少年吧。他找万花七圣们讨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机关消息、奇门八卦,这些他都是大行家,更遑论武学。当年少林寺方丈渡如夸他“天下第一,名不虚传”,这个第一,如果是由无穷的才能与技艺合成在一起的话,他当然是,现在也是。自小我就有这么一位名满天下、高傲如同天神下凡的父亲。那时候,我们一家人还住在东海蓬莱岛,我刚记事,问母亲元沧鸾要爸爸,母亲总是骄傲地说他在天圆地方阁坐关,他的功力又增长了,爷爷又夸奖了他。稍大一些了,他常常私自外出,由东海西入中原,这其实是违反蓬莱方家的祖训的。可是有这么一位名侠出海去为方家挣面子,大家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母亲又自豪地给我讲他在中原闯下的名头,剑试南方武林,无一敌手,入少林寺挑战方丈,大和尚们演练少林诸般绝技,也没有占到分毫便宜,他被认为是天下第一。母亲将这些悄悄在蓬莱哄传的事情,将我们三个人,画成画卷给我看,说你要记得你是方乾的儿子,你要继承他的天赋,你也要做天下第一。于是我也顶着神童的帽子,去学琴棋书画、指掌点穴,心里告诉我自己,我很喜欢,我不怕苦,我是方乾的儿子,不能给他丢脸。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无所谓,我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他偶尔挑战天下之余,由中原回到岛上的晚上,窗外海潮起伏,我们一家人点着灯,在餐桌边吃母亲煎的黄花鱼,听他讲起中原种种见闻的时刻,国家如何如何成为盛世,江湖上的门派更替兴衰,他往来如风行侠仗义……他讲得神采飞扬,母亲一脸的爱慕之色,白玉般的双颊上有一抹潮红,那是母亲最美的时刻。我自然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希望他这次回来,会一直住在蓬莱岛上,再不出门。可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背着母亲给他收拾的行李走了,我在窗子里面看着他的背影,并不敢跑出去,拉着他的衣角,说爹爹不要走之类的话,我好像自小就是怕他的。
母亲起来送他,高挑的身材,眉目如黛,一脸英气,淡紫色的裙裾,飘飘如仙。没有到过蓬莱岛的人,是不太可能想象出东海的朝霞之美的。无垠的大海尽头,红日一点一点地由海平面上挣挫出来,点亮天空上的云霞,由紫色中的一点绯红,变成胭脂色、橙黄色,好像将海天都封存在一块巨大的红玉里。春风轻吹,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海味腥甜,载父亲去远的福船就静静地泊在码头上,泊在丰盛的霞光里。正是鱼群洄游重返蓬莱岛的时节,千百亿的鱼虾在水下舒展分合,组成种种阵势,引动成群的白海豚在它们中间游蹿,海鸥与信天翁在海面上低飞,朝阳将白海豚的脊背、鸥鸟的翼尖都抹上了金粉。
益母草、紫薇、蓝色的康乃馨,再加上不远处一片一片的蓝花楹,宇晴师父是用这些草木种植出这片蓝色草原的吧!深深浅浅的蓝色,明朗爽利里,又有一点淡淡的悲伤。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万花谷东边的武陵山脉诸峰,将灿烂的阳光洒遍处处溪谷,吴耕的身后,明镜一般的落星湖被西南风吹起粼粼细浪,将水腥气、泥土味,混合着草木的芬芳,一起吹入吴耕的鼻翼。黄鹂鸟的叫声一套一套的,布谷鸟只是偶尔一句长吟,青蛙在湖边的湿地里执着地打鼓,草木间蟋蟀的鸣叫与树枝上黑蝉的嘶叫交织在一起,吴耕的前额与脖子已经微微有汗,也顾不上擦,任凭汗水渗进眼睛里,微微辣疼。那头银灰色的晴狼正在朝他小跑过来,毛发蓬松,面颊瘦硬,两只狭长的红光灼灼的眼睛眯缝着,张开下腭,垂下湿答答布满倒钩的暗红舌头,利牙交错如匕,一嘴臭烘烘的腥气。这是他盯上的第十一头狼。
能够置身在晴昼海上,多好啊!过去的半年,吴耕由万花因出来,被送入聋哑村服役,与侠客岛方家的那些恶仆,万花弟子们由江湖上擒来的坏人在一起,又聋又哑地挑粪、种地、做工、待客,他全身的感官受到禁制,听不到、闻不到、触不到,吃到的粗粝饭菜都无滋味,好像被浸没在镜子之下,一个混沌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噩梦一般,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每一次呼吸都是香甜的,每一种声音都是奇妙的,每一寸肌肤都是舒张的,嚼在嘴里的草叶汁液鲜美,如此的幸福、自由、有力量,生气勃勃,好像由母亲的子宫里被重新推送出来,这美丽的新世界,让吴耕觉得眼前的一根青草都被阳光照耀成了金子。神奇的万花果释放出来的灵力,不仅让他重新得到了身体的自由,还让他的灵识更加敏锐,每一根神经都像敏感的琴弦在低鸣,每一条肌肉都像拉开的弓箭蓄积力量,每一条经脉都像活泼的溪流在跌宕,他能够灵活地指挥它们、驾驭它们,让它们音乐一般,箭雨、流瀑一般,爆发出力与美。
他像浑身花纹的豹子一样高高地跃起!飘风急雨一般地出掌,“啪”的拍打在晴狼脖颈以下、两条前腿之上的前胸上的皮毛上,凶恶的晴狼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倒飞出七八尺之远,仰面躺在草地里,四条腿朝天昏厥,艰难地呼出腥气,吴耕急步上前,右手扯直狼舌,左手持匕首闪电般地一划,紫电清霜一般,就将一尺来长的狼舌割下来,顺手扔到身边的麻袋里。已经有十条狼血淋漓的狼舌躺在那里蠕动不停,壁虎尾巴一般——我不愿意杀死你们,抱歉让你们不能说话,丢掉舌头,失去味觉,你们做狼的乐趣会少一半,但至少也会少吃一些温柔可爱的万花小白兔吧。
又有五条晴狼围上来,赤眼如电,狼心如铁。狼群被这个黑黢黢的少年激怒了,三只打头,另外两只绕到他的身后,头狼低啸一声,五只狼张开利牙人立而起,牙齿与利爪在阳光里闪耀,五条闪电一般,向吴耕抽打过去。吴耕左实右虚,旋身一周,前后左右总共踢出五腿,脚尖如钩,正中晴狼咽喉,他收腿立身站定之后,自己都为身体爆发出来的力量的快慢、算计的角度的精确感到得意,要是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他们看到,也会替他叫好吧!这三个家伙,不跟他一起来踢晴狼、捉花猴、抓麋鹿,偏要去水月宫揍木人刑天,瞧他们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木人会比晴狼更厉害吗?要是我也去了,我就先出手,给它这样来一脚,将它的木头脑袋先踢下来!吴耕一边想,一边唰唰唰将五条狼舌割下来装进麻袋,将麻袋甩到背上,沿着蓝花草原向前,向逍遥林走去。宇晴师父说,花猴喜欢爬逍遥林中的青桐,麋鹿最爱在阴凉的林荫里俯身吃草,去找找看?
逍遥林里万木森森,白杨树高大粗壮,浑身的大叶子像手掌似的;枫杨树枝丫低垂,翅果垂垂,就像皇帝帽子两边垂下的璎珞;马尾松一身龙鳞,将松枝乱云一般高高举起;梧桐已经结籽,簇簇桐乳,清甜可食,是最近几日鹏鸟们的最爱;槐树也一串一串玉石风铃般开着花,风吹入林,将淡绿的槐花撒落一地,槐花是花猴们喜爱的小吃。上官星雨说得对,夏天的逍遥林,早上草叶上的露水刚刚晞干的逍遥林,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真美。平日早饭后,来这里练功的万花弟子不少的,今天却空无一人,新入谷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个愣头青去水月宫挑战司徒先生的木人,打得过吗?万花七试的最后一试,以后想通过就难了。弟子们虽然不看好袁安诸人,但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何况又是传说中的木人刑天首次出手,这大唐第一木人出场,史诗性的时刻,怎能置身事外?不见逍遥林里摇着纸扇闲步的装风雅的弟子,也就情有可原了。
吴耕沿着林中路边上的树丛,猫着腰,背着一麻袋狼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时也难看到花猴与麋鹿的影子。正在焦躁之际,忽然看到前面路边一个小木亭子,亭子掩映在一棵三四人合抱的槐树之下,亭子里,一南一北,遥遥斜坐着两人,南边的中年男子,紫衣绣襦,谦和如玉,正是东方宇轩谷主;对面的老者,黑衣白发,身量面目,与谷主竟是出奇地相似,是谷主的兄长,还是父辈?吴耕惊疑不定,稍一犹豫,闪身将自己藏身在槐树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