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啊,这朵花是活的!”袁安沉住气,低声说。
果然,在大家议论它是帝国之花还是情人之爱的时候,绯红色的石牡丹好像由地底里苏醒,记起自己尚未绽放,石柱顶端,交相层叠在一起的几十片花瓣如同合拢的手掌,轻颤着微微扩张,纤细的手指屈伸起来,石柱中传出细微有力的声响。
很快,沙沙的细响就被头顶花朵中间传来的声音盖住了。好像有风刮起来,卷过平原上的麦田,山岭上的松林,又吹开东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飞沙走石,到激扬澎湃,直至浩**往复,好像能够将星斗一颗颗吹落到大地上。但这并非是真正的风,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纹丝不动,他们的头发也没有被吹起。在往复回还的风声里,有鸟鸣山涧,有虎啸猿啼,有牛羊归牧,有鸡叫狗吠,好像每一种生物,都被模仿到这里,饶有兴趣地加入了合唱,众生喧哗中,婴儿的啼哭出现了,高亢而悲伤,像之前子虚乌有二老划过夜空的玉玦明亮夺目,啼哭之后,是母亲怀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调笑,是情人枕间的**喋,是夫妇恨别伤离的叹息,是病人受创时的绝望呻吟,是老人离世时的艰难吐气,个人的喜乐与哀愁,很快又卷进市井扰攘、庙堂鼎食、乡野山歌、深山梵呗,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或分或合,之后鼓声点点,越擂越响,如急风飘雨,好像要将万事万物都召集到战场之上,两阵对圆,车辚辚马萧萧,长风浩**中,将帅兵卒长枪横刀,巨锏实锤,各自奋力向前,杀伐决战,马鸣箭啸,血突骨折,辗转号啕,以命搏命,以血换血,决定生死。
凿出的这朵牡丹花,规模绝不会比石佛小。可开凿石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群山之间,举嘉州全州之力,预备好的百年功业,哪怕是日后西巡成都的皇帝,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放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得窥佛祖真容的一天,好在大唐千秋万代,子孙中总有一个陛下会有去揭幕剪彩的运气。工圣僧一行他老人家,带领着他的弟子们,凿空山腹,由实在的石头里,凿出子虚乌有的山洞,山洞里危危欲绽的牡丹花,牡丹花惟妙惟肖,好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彩蝶,在火光里振翼飞来一般,这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星雨说:“是龙!这就是世界上有龙的证据,只有龙才能变成这样不可思议的牡丹,然后由遥远的龙洞里爬过来,猛虎嗅蔷薇,青龙嗅牡丹,伸着龙鼻子闻它的香气。”
吴耕说:“哪里有什么香气!又不能吃,藏在山里面,也看不见,它们为什么要变出这朵花呢?”
袁安看着李离低声说:“我看这朵花,也不一定就是凭空由石头里凿出来的,大概是工圣他们发现了地底的这个山洞,山洞中垂下来的巨石依稀有花朵的模子,一行大师与司徒一一先生决定因势利导,然后架起梯子向上开凿,才慢慢有一点牡丹的样子,凿出花瓣来之后,又在花瓣里凿出通道。总之是天造地设一半,人力穿凿一半,就是这样,工圣大人与他的弟子们,恐怕也会累得够呛。李离你讲工圣会造木马流车,我也觉得他们一定是发动了机械,搬来无数机甲来到洞底,不然也得花掉几百年在山腹里敲打才行。”
李离认真地看着袁安,点着头说:“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们凿出这朵花干什么?掏空一座山,藏在黑暗里,这么美,又这么无用。”是给武曌皇帝的吗?他未曾谋面的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母,一生都迷恋由她的家乡发现的牡丹花,甚至是将东都洛阳都变成了牡丹花的海洋,现在她勉勉强强与曾祖父一起,待在关西低山平原之下的地宫里,会得暇循着地下的通道,来赏玩这一枝藏在幽冥中的花朵吗?黄泉之花,永无凋零,那些经历过她的盛世的臣民,其实从来都没有将她忘记,等十年之后那场战乱收拾起来,也许会更加懂得她所经历的那些传奇,她所守候的盛世的不易。
上官星雨却不同意,她说:“我听说东方宇轩谷主离开东海,来秦岭山中开辟万花谷,他的家人并不赞同,特别是谷主他老人家的未婚妻子方碧玲,甚至是一路追寻到秦岭,在万花谷畔的绝情谷隐居下来,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随她回蓬莱岛践行婚约,生儿育女。谷主当然是没有答应,不然哪里有什么万花谷!外面的人猜谷主心意如铁,对方女侠无情狠绝,我倒是觉得他是将情愫深埋在心里,就像这朵牡丹深埋在山里,你们仔细看,这朵花的模样好伤感,不像是含苞开放,而是迷思于烟雨中,泫然欲泪。”真是不能小瞧女孩子们八卦的天赋啊,好好的一朵家国牡丹,任由她发挥成为上元夜巡游御街时的情人节礼物。会有一个晚上,东方宇轩领着方碧玲来到这里,将牡丹花指点给他的心上人看吗?唉!人家东方谷主弃家修道,开辟桃源,以领悟宇宙天机为己任,哪里还会沉迷人间情事,不能自拔于裙钗女色?可是上官星雨这样一说,李离等三人又觉得与我心有戚戚,那朵石室中央的红牡丹,好像也被跳闪的火光染上了伤心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