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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粱记 一(第1页)

走,就去万花谷。四个少年草堆夜话之后下定了决心,他们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在离别长安三个月后,果然在漫漫风雪中找到了黄梁村。当日风停雪霁,阳光闪耀在山岭间的积雪上,袁安带着三个小伙伴投宿到黄梁驿,旅店不大,也不算小,七八间客房里,住下了三十余位山外来的客人,客房后面,围栏围住七八堆麦草垛,三十余条膘肥体壮的黑驴围着草垛吃草料,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这些驴子,大概是用来代替那些被征走的马匹的。黄梁驿掩映在一棵大槐树下,夏天的时候,它一定是亭亭如盖,将驿站拢在树荫里,蝉蜩爬在树上鸣叫不停,现在冬天到了,木叶尽脱,虬枝铮铮如铁,千百条光秃秃的枝丫间,七八个雀巢露出来。驿后就是土篱茅舍的黄梁村,半埋在积雪里。他们去敲门问路,果然有人姓黄,有人姓梁,“你们知道万花谷吗?知道去谷中的路吗?”雪盖冰棱下的木门,门后村民的脸多半包在深黑头巾里,茫然地摇着头。

但是住在旅店里的人,都知道万花谷啊,三个字,就像黄梁驿的老板娘刚由蒸锅里掏出来的雪白馒头,烫手烫口,在大伙中间传来传去。黄昏时分,落日熔金,返照在前面雪岭间,气派堂皇,人们由房间里走出来,坐在前厅的木桌上吃馒头,喝着令人浑身发热的稠胡椒面片汤,有钱人,叫上一碗碧澄澄的黄粱酒,一盘红烧驴肉,就着麦酱吃,这光景,岂是一路风餐露宿时能够想到的。“白雪皑皑,冬月盈盈!”他们都在长安的殿堂或陋巷里听到过这句话。如果万花谷是人间的天国,那么他们现在坐在黄梁驿,就是坐在天国的台阶上。他们和吴耕一样,都在盼望着夕阳沉下去,月亮爬起来,万花谷的入口,像一枝莲花一样升上来,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群山之间。

“馒头十文一个,酒一百文一碗,驴肉一两银子一斤,房间十两一晚!你们掏得起钱,就只管住,别问我万花谷,本姑娘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一百两银子指个路!”旅店的老板娘端着一盘盘馒头驴肉走在客人中间,一身粉红衣裳好像是由荷花裁出来,绣襦后香风阵阵,说话的声音糯糯的,有一点南方人的口音,看上去二十出头,瓷白温丽的一个姑娘家,模样和和气气,开口就是钱钱钱,唉!光是这驴肉就一两一斤,她驴圈里三十多头驴,值多少钱,要是她真能指出去万花谷的路,那得赚多少钱啊。吴耕将账算给袁安听,一边李离听得直撇嘴,他的金叶子,还有一小半呢,住这个店,到春暖花开,将驴子吃光都没问题。上官星雨却盯上了她裙子上淡紫滚边的花纹,这样的绣工,可不是山村里的卖酒女穿得起的啊,她左右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的银的翡翠的手镯也是值钱的,她的脸比起村里的少女们,也太白太细嫰了。这个粉红荷花衣的老板娘不会这么简单,这么温存好看的小姐姐,她会在酒里放蒙汗药吗?也许会在馒头里、驴肉里,或者酒加上馒头加上驴肉一起吃就会中招?我们现在好歹也算是行走江湖上,多一个心眼是应该的。

“我们喝的,是黄粱酒,还是黄梁酒?我们来到的这个小山村,是黄梁村,还是黄粱村?好妮妮你快给我讲讲!”上官星雨的声音好听,脆生生的,胜业坊里富人家小姐们的腔调,就像二月渭河柳树下正在消融的春冰,她长得也好看,将脸上的灰泥洗去,还算是一个娇俏伶俐的丫头。李离坐在她对面,听她叫着妮妮,一张俊俏的白脸急得粉红,左右手绞在一起,比袁安、吴耕,还有上官星雨都显白、显小,瘦韧修长,这么一个又白净又贵气的小伙子裹在一套宽广而肮脏的乞丐行头内,就是那什么,对,沐猴而冠!吴耕粗声大嗓的,好像在长安的时候,天天由卖炭翁的挑子里偷炭圆吃,弄坏了嗓子,还长出一身黑肉,他说:“管他黄狗白狗,上梁下梁,我只要这贼老天早点儿黑下去,月亮早一点儿升上来!”

这是我们结识以来,最安逸的一个下午吧,袁安转动着手中的粗陶酒碗,微笑着去看他的三个小伙伴。三个月前,他跟吴耕大清早由朱雀门跑出来,逆着往朝市赶集的人流向外走,就像在顺流而下的广大鱼群里,拼命往上游摆尾的两条小鲤鱼。西风阵阵,将梧桐“鬼拍手”般的大叶吹到人们的脚下,将银白霜华吹到贵人们的宫瓦上,朝阳升起来,光芒如金,东市西市,一条一条照亮京城的千百街坊。恍惚间,长安城就像万千口大窑,火光如布,烟尘滚滚,在他们背后熊熊燃烧。那样的繁华与鼎盛,那样的衣冠与百业,那样的屋宇与花木,真的要像一场美梦被烈火烧成灰烬吗?十年为期,真的会有一场变乱,撼动帝国的根基,让那些清逸高贵的王孙公子、英武骄横的将军武士、兢兢业业的文臣士子不知所措,茫然奔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风华绝代的帝都沦落到泥土里,化作野草狐丘的荒墟?不可能的!这些盛世的尘埃,凭着近百年大唐亿万生民的精血凝聚起来,每一座城,每一条街,都是铜浇铁铸一般,沧海桑田变换的是山河,帝国的基业却会往后流布千万年。

袁安并不相信母亲的话,但还是背着行李卷,被母亲推出了家门。门窗在他的背后关上了,她一定是吹灭了灯,坐在黎明前暗黑的房间里一边化妆,一边流眼泪,像一只赶走狼仔,在石洞里自己舔着伤口的母狼。“我愿意你到江湖上去,这个长安城已经像一枚西域传来的丝瓜,就要熟透了。”就是不去理会那些大厦将倾的盛世危言,她的话也是有道理的,江湖里海阔天空,她做不成红拂女,去不得七秀坊,她的儿子却已经长大了,他能够抛下妓女私生子的名头,去做风尘中的游侠,好汉李靖不是在富贵里滋养出来的,而是由乱世的血河里厮杀出来的。乱世?花无百日红,世无百年平,乱世不是要来了么?

两个月前,他们俩在潼关下的风陵渡,又遇到了李离跟上官星雨,要是在从前,城东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跟城西脏兮兮的混混小厮,哪里处得到一起!吴耕请三个人吃肥滋滋的黄河鲤鱼,他在河滩前叉到烤熟的!黄河就在他们点起的小火堆边奔流,河水苍黄,隐隐升腾出阵阵水腥气。船夫们讲黄河鲤鱼这两年忽然改了脾性,竟吃上了淹死在河里的人的肉。上官星雨皱着眉,哽着嗓子,吃不下,招呼李离也别吃,李离怔了一下却没住手,日后想要在这个长安城以外乱糟糟的江湖中活下来,能够不直接吃人肉,就是撞大运了。四个孩子吃完鲤鱼后抹抹腥嘴,爬上岸,继续按图索骥朝南走,太白山,终南山,一坡更比一坡陡,一山更比一山远,秦岭的风雪与草树,终于可以将他们四粒仓皇的身影藏起来了。袁安是十六岁,李离、吴耕十五,上官星雨最小,十四岁,他们在华阴县下的一个破庙里结拜成兄妹,袁安年长,堪堪成了大哥。当晩挤在破庙外的和尚们在秋收后搭起的麦草堆里,麦草光滑温暖,袁安面临着他担任大哥以来的第一道难题:前面的路,在哪里?

走吧,去万花谷。不是我们那个粉腻奢华的百花谷,是秦岭群山中的万花谷。母亲在临别之前,对袁安说的。母亲的百花谷是平康坊中有名的妓院,各国各州的美人,黑如炭,白如玉,形形色色,环肥燕瘦,满坑满谷,她是那里有名的妓女,温和,好看,忙得很少能回家看他。她将袁安偷偷养在外面,请人来教他读书、习武,她说他是由育婴堂抱来的,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一个妓女是不应该生孩子的。她赶袁安走,自己却要留下来。“来的都是客,我舍不得长安,我来这里已经三十年了。”她擦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袁安面前流眼泪。她还活在那个将要被烈火卷烧的美梦里吗?母亲的百花谷,袁安小时候偷偷去看过,华丽的衣裳,漂亮的人儿,经久不散的女人香与酒臭,官吏打拱,公子摇扇,江湖客挂剑挎刀,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可是这群山之中的万花谷在哪里呢?母亲说有客人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白雪皑皑,冬月盈盈,黄粱有梦,万花有因。”万花谷就藏在这句话里面。另外又讲:“龙化成鱼,城化为池,乱世流离,十年为期。”据说大唐的命运藏在这句话里面。

这三十二个字,李离也知道。父亲拿着剑,醉醺醺地盯着站在院子里的一二百口人,他的妻妾子女、丫鬟仆妇,过去二三十年,他领着这些人,在这个梨花院落、灯火楼台里享尽荣华富贵,现在他执意要爬出他的温柔乡。“你们走!每人去领一包袱金叶子,由长安城不同的门出去,别窝在一路,运气好的话,十年之后,你们总有几个人能活下来,记得给我们这些死人烧纸!”父亲听信那些江湖人哄传的鬼话,为那个传说中十年后的“国难”毁家渡劫。他的姬妾们都说他疯了。他其实一向都有一点疯疯魔魔的。喝喝酒,写写诗,打打猎,逛逛百花谷,不好吗?他却要回他的羽林军中去。李离想跟他一起,他已经学会了骑马射箭。父亲红着眼睛推他走:“将来我一个人殉这个国这个皇帝就可以了,你活下去,大火烧过之后,要有新种子长出来!”万花谷?是父亲出去喝花酒时,听他的那帮狐朋狗友讲的吧,他们说,在秦岭的万山中,另有一条隧道通向万花谷,白雪皑皑的明月夜,隧道的出口就会被发现。一场黄粱梦,就像秀才们投来的传奇卷子里编的?非也非也,隧道在一个名叫黄梁村的村子里,这个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姓黄,有一半的人姓梁,他们的确是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种满了黄黍与高粱。“我一直想去找找看,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你替我去,看看万花谷,看看我们大唐的那个桃花源,没有和那个东方宇轩结交成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在李离的耳边低语,他身披甲胄的样子跟平时不一样,微胖的身体与脸庞挤在铁甲里,显得有点儿滑稽。在十几个子女中,他是父亲最怜爱的孩子,父亲希望他是那场莫须有的大火里,埋得最深的一颗青松的种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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