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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抱娘蒿(第2页)

“他?他是谁?”骨女慌张四顾,但她明显不知道春阳在说什么,并且她眼里好像更看不到竹林中的痴鬼情景,而是惊慌失措之余,整个人也软瘫在春阳身上,那褪去血色的嘴唇吐出一口口白烟,我看着她那头撩人的头发居然也在渐渐变成白色,真是将死一般模样,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担心地道:“她……怎么变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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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濒死形状的骨女就在这一瞬间,陡然睁圆双眼,同时朝我伸出紫葱色长指爪一指,她腕间缠绕的长红绦带立刻像蛇一般昂起飞来,迅速旋上我的手腕,我只觉整个人刹那被一种浓重不可描述的血腥气笼罩,双手不听使唤伸到脑后,将固定角髻的木簪抽出,任由刚留过肩的头发披散下来,却把木簪削尖的一头不假思索地戳向我自己的喉咙——

我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看到他俩这情景不由脸热到耳尖,可春阳没闪避也没有动,那骨女的笑靥如花,慢慢将落在春阳手里的红绦一端绕回腕上:“姣童,你叫什么?”

奇怪的是春阳手中缠着绦带,却任由那骨女收短并靠过来,几乎近身贴在一处时,他才淡淡一笑,忽然反手一把抓住骨女那正摸自己脸的手,骨女娇哼一声:“你弄疼我了……”这时她似乎真的因疼痛缩了缩肩,那一侧原就**的衣襟自然滑落下来,恰好将雪白的肌肤和精致锁骨展现在春阳眼前:“姣童儿,你且轻点。”

春阳的身高与骨女相比略矮大半头,他嘴角仍带着那一抹不知何意的浅笑,此刻竟略微凑近骨女的颈项间轻嗅,另一只手已无声游走到她心口,用食指在她鲜红衣襟边沿掠过,指尖沾染上濡湿的红,他将指头放到唇边舔舐一下,骨女柔声道:“喜欢血的味道?”

“蒿里百鬼之中有个痴鬼,据说生前为周时下层贵族,迄今已有两千余岁,擅歌舞而情长,原是地仙鬼物,但他痴寐甚深,束缚于人间执念无从离去,所以只好随他留在蒿里台下,浇淋日月天长,只埋在每年人间焚化后落在蒿里台的字纸里度过时光,鬼界也只等他自生自灭算了,我这样听说过,如今看见他,就估计是他吧。”春阳耸耸下巴,好像又轻轻叹口气。

“噢……你怎么说话像个读书人似的?”我讶异地看着春阳。

“嘘!不想死的就别说话,尽量也别吸气。”春阳突然一把按住我的头,将我往旁边一棵大树背后塞去,就在他做这举动时,头顶上天空划过一道鲜血长虹,紧接着竹林边沿的枯石上,开出一朵数丈高的红光花形,我一边用自己衣袖掩住口鼻张望,那花中现出位低身以红袖掩面的女子,因离着有点远,好半晌才看清那是先前在小屋里见过的骨女,她手里照旧像抱着玩偶似搂着另一个男人,这时男人可能因为被拽着飞行而晃得七荤八素的,好半晌才清醒看看身边的骨女,又看看周边的环境,便吓得大叫:“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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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死忌……?知道了。”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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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情景恢复如常,我回过神来时,只看到春阳还站在那里,他似乎还出神不知想什么,好像马上意识到我在看他,可能以为我仍在为方才的事困惑,便淡淡地解释道:“你是人,所以你供奉的食物和水酒才能送到他们那里……我是饿鬼,通过饿鬼的手中送出去的任何东西,都只会是火焰或污秽。”

“我知道……曾经欢香馆的桃三娘告诉过我这些……”我说这话时有些于心不忍,更知道春阳一直以来都深为自己这出身而备受煎熬,静默了一下,我捡起食盒打算回去了,却忽然又被春阳叫住:“这里面都有野生的蒿菜?”

“是,厨房里的乌糍姐昨日特地去摘回,好像是专为今晚的客人准备的。”我点头答道。

“呸!”春阳嫌恶地啐了一口,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攸乎有什么转动几下,恍惚又熟悉的平桥从当中延伸而出,桥那边沿岸悬挂鳞次栉比的红蓝灯火光景随即显现,数不清驻足人影散发出淡淡光芒,接着“呜呜”的悠扬笛声隔岸飘来,果然是童子模样的青鬼和他那引路侏儒,但在他俩身后,还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高大人物,穿着官衣皂靴模样缓缓而来,我紧张地再看看滚作一堆的刻牙鬼和猫鬼,他俩已颤抖地蜷缩在地再不敢动弹。

“春阳,这回可辛苦你了?”青鬼的话语意思不无调侃:“怎样?见识到咱蒿里百鬼的厉害吧?”

春阳不理他,只是径直朝那始终看不清面目的大人作一揖,那大人颔首,春阳便回头转向我:“把吃的都在这摆出来吧?”

突然前方出现一盏蓝蓝的萤火,马上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照到路径中一道模糊的光影,闪烁扭曲还没看清形体,突然凌厉冷风扑面而来,我还顾着低头逃命,却听见脑后猫鬼发出前所未有的哀嚎,有小鬼吓得绊倒在地,也撞得我几步趔趄差点又把手里食盒摔出去,好容易扶墙站稳回头去望时,意外却看见春阳与猫鬼僵持对峙在那里,他一头披散长发,现出苍白骨节的鬼手,正抵住猫鬼的上下大口,那猫鬼的一只眼睛上被划了深深的黑色沟壑,深赭色的黏液淌下不少,但它似乎还在用力张口试图吞噬春阳的架势,旁边刻牙鬼也随即现出实象,飞身跳到他的背上手脚死死环住:“小子儿!别多管闲事!”说时朝春阳脖颈处一口啃下去。

“吓?”我和众小鬼都惊得一齐惊呼起来,但春阳却好像没有知觉般,只是手上猛一使劲,指爪插进猫鬼的上颚里,接连又“噗”地划开,猫鬼吃痛吼叫着向后弹跳开去,春阳这才空出一手反扣住那刻牙鬼还咬在他脖子上的头,想来那爪尖同样也穿透了他的面目,但刻牙鬼闷声喊叫却死死不松口,猫鬼在一边喘息一边舔着猫爪洗脸,那眼睛上和嘴上的伤痕使它模样无比狰狞,死死盯着春阳的眼神,随时准备再扑上去,我看着春阳应付这两只鬼多少显得吃力模样,想起方才第一次在水边见到交手,他们好像也是因为看到我手里的皮灯笼才闪避的,估计他们最怕的是青鬼或者蒿里的皮灯笼?一念及此,我抬头四顾望天大喊起来:“阿青……青鬼!你出来啊!猫鬼和刻牙鬼在这里!阿青……”

“嗷呜”猫鬼机警地转而冲我大声威胁似的吼叫一声,看样子是要我闭嘴,我才不管继续喊:“青鬼!青……”

“嘿嘿嘿……”冷飕飕的刻牙鬼的笑声忽远忽近,我心里既害怕又担心孩子们的安危,连忙带头跑并喊:“快跟我来啊!拉上老黄快跑!咱去‘月船仙’……”

“哦,快跑啊!”那些孩子立刻响应,三两个拉着老黄,一窝蜂就跟着我后面,我一边小心手里的食盒别再倾翻了,一边打着灯笼看路,耳后听到刻牙鬼阴恻恻地道:“猫鬼,再吃掉几个整的,带回去卖给大鬼头,反正行官和青鬼他们也不能奈何咱,回去了赚个好价钱……”

“这也能卖?”我心里讶异,回过头去看,那猫鬼正从半空扑来,在一眨眼间就像吹气样从普通的猫身变成一头小驴的大小,高举爪子“呼”地拍在跑最后的两个小鬼身上,他俩“啊”地被按倒在地,猫鬼张开比方才更大的尖牙大嘴,“嗷呜”就把两个小鬼噙住,小鬼们拼命哭喊着把小手用力摆动,眼看猫鬼再度吞下两个孩子,身体长成比黄牛还大的体型,我看那全身倒竖起来的黄黑杂色猫毛像锥子般尖长,心下惊慌失措间手里的灯笼也剧烈晃动几下,内里的火苗大约碰到笼纸,就迅速燎烧出来,我害怕之余顺手就将灯笼朝猫鬼甩了过去,想不到这一下还真的砸在猫鬼的鼻子上,猫脸上的几束胡子碰到火后,一瞬间就燃了起来,大猫许也是猝不及防,“嗷呜”一吼就把口中两个小鬼吐了出来,然后用爪子不住挠脸,我连忙喊:“快跑!”

“呜—喵!”突然斜刺里猫声嘶吼,就在那堵墙上方,一双金蓝的猫眼足有拳头大,我惊得后退几步,身后却听到个更让人毛骨悚然的铜板晃动声音“铛、铛”,苍老的声音:“一个、两个……”

刻牙鬼?我吓得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喵呜”猫鬼已经扑了过来,但目标却不是我,而是落在跑最末的一个孩子头上,只听“窟嗤”奇怪的钝响,我借着灯笼看那猫鬼猛地张开奇大的血盆口,那孩子戴着面具的整个头就被它咬在嘴里,随着啃噬断折的声音,当猫鬼那大嘴含着头轻飘飘落到地面,那孩子的身体犹不知发生变故似的,仍在拔腿继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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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我起初没在意,花园子里偶尔有路过野猫,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接下来又听到一个喊:“别去、别去,那猫的眼睛大得像铜铃般!”

“会不会把我们一口吃掉?”

在灶台边,乌糍姐让我将一些用剩下的野蒿梗子洗净煎汤,然后下入切碎的嫩豆腐丝做素羹。

“搅时要尽量轻,舀勺在汤面上顺方向轻轻熨过就是。”她一边嘱咐我一边自己做韭饼,是用带肥的猪肉剁丁,然后油炒半熟,早春韭菜一把同切碎以芝麻油和盐拌匀,然后擀大张面皮,包成盒子煎酥黄即可。

因我告诉她之前做的点心都被外来的不速之客打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连忙再去蒸那蒿菜的翡翠石榴馃子,只是又都不明白为何乌糍姐非要以这些野菜供应今晚的客人,我则虽知那“月船仙”的客人是什么蒿里来的鬼行官,但为何非要吃血食和野菜?

这时男子抚琴一曲完罢,众舞人中有对男女走近他身边,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一支箫和一面鼓,先是“叮咚”的鼓点敲响,然后箫声悠扬响起,众舞人再度缓缓行走绕圈,汨汨地吟唱:“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天空中仿似一霎那吹起苔色的雪片,竹枝高低上下,雪影婆娑。

“这是什么?”我虽害怕但仍舍不得移开视线,春阳看见那雪飘来,便伸手接住一点,放到鼻端闻闻,突然抬袖挡住我的口鼻:“小心,那青雪是老鬼千百年来积攒的幽怨所化,凡人吸入恐有性命之忧。”

我总算看明白,这鬼面根本就没打算收复痴鬼和骨女回去,转而望向竹林内,两个身影已经融合在一处化作浊火,身骸也渐渐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缕红光如丝消散,鬼面走过去从地上拾起一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搓搓又吹了几口气:“这些痴魂执念啊,倒是能炼化出不错的宝石,就拿这回去交差吧。”

我以为还是那血玉,但他捡起的石头显得更小,微弱的夜光中更现出五彩的晶莹色泽,我看着鬼面一边把宝石收到袖里,一边又抬头看时辰,我突然想起已经离开厨房好久,还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于是急忙草草告罪走了。

“嗯。”我点点头,连忙识趣地自己站好,若不是夜色里,他准能看到我脸烧得跟红蟹一样。

侏儒默不作声“笃笃”地走过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皮灯笼,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朝侏儒道一声歉。

“这些家伙都居心叵测,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春阳盯着鬼面,口气绝不友善。

头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句爆喝,攸乎掀起阴风惨惨,待抬头望去,半空中竹林红火的映照中,侏儒引着穿缟素长麻大氅的鬼面人凌空飞来。

“你终于肯露面了,青鬼?”春阳毫不在乎地扬声打个招呼。

“哎呀!你这厮……”青鬼双脚才点地,就望着竹林里的红光跌足:“你竟干的好事!这下如何是好?”

“人的魂魄可长存,但魂为阳气,主思想才智,魄为阴神,主人的感知欲觉,所以这血玉是他的魄力凝结,当年你死时魂魄消散,他为了能跟你尸鬼相守,便请方士练出自己的魄力,放在你这副白骨之中,助你成鬼,且幽冥难以判断你二人的魂魄交错,只得任由留在蒿里,我在阎魔罗殿后藏档里翻看过你们蒿里百鬼的记事,想不到今回见到真身了。”春阳说这些话时,竟带点玩味戏谑:“所以人间、鬼道皆有如此多有趣之事,只可惜一个只有魂,一个只有魄,两厢眼耳口鼻舌观都缺失,相互不得感知不得见,这样过着千百年,还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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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带着无比嘲讽和取笑地说时,手中一边慢慢婆娑着那血玉,骨女的血见风不久就变成黑色,那些粘连的血肉恐怕很快就会枯干断裂掉,骨女听完春阳的话,不知是迷惘还是别的缘故,居然一直没有动静,我也奇怪春阳究竟想做什么,刚张口要问,他却抬头望天,明明那厚霾阴云把星月都遮蔽住了:“子时到了……”

我分明感觉到体内骨女惊恐又暴戾交杂的情绪,但无奈口不能言,这时随她的目光一起低头看,因为骨女方才卯足力量反抗,又将灵魄降到我身体里,留下披着红衣的原型便现出骨骸形象,这时软塌塌从春阳身上滑落到地,只剩玉石上和骨腔之间还有拉长连续的筋肉,随着骨女的力量减弱下来,我心中听到她在反复念着:“血、血……”

原来她是靠那玉和鲜血存活的吗?所以迅速附身于我就是想取血作法?我骇然望着春阳,他的眉间深锁,目光些许透露犹豫,慢慢放开抓住我脸的手:“你全然不记得,你与他本是一体的么?”

竹林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痴鬼高声一句:“既见君子,我有嘉宾。”

“是哪位客人在竹林里设宴喝酒吗?这么冷的天……”我奇怪地嘀咕,春阳忽然摆手让我止声,循着路径绕过前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便是那一片不因冬寒而凋零枯落的竹林,此刻望去林子中央,无数碧莹莹的星点荧尘在其中环转漂浮,将茂密的竹叶枝干都附着冰玉银绡般的光色;我揉了揉眼睛,原来那些星点荧尘都来自正飘逸起舞的舞人衣裙,恍惚从发饰来看,他们当中有男有女,皆穿着我从没见过的白色皮毛深衣袍裾,在每一旋转间,他们的衣摆就会散发出光粉,情景美如天仙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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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春树笺、粉蜡笺、芦雁笺,苏子作诗如见画,桃红天水碧人间。”

这一连贯的举动都在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喉咙处一紧,原以为就要穿破我喉咙的簪尖却刺在钝处,我难以置信地瞠视着春阳,他反身一掌就掐在我脖子上,虽然力道奇大令我都不能呼吸了,但木簪的尖头刺入的是他的手背!

匍匐在他身上,仍被攥住要害血玉的骨女,此刻面容几乎贴近我的鼻尖,那张转瞬间已经煞白的脸,在我眼前即刻如水墨散开,说不出的酸楚也同时沁入我的眼睛里,我双手自动松开木簪,“哎呀”叫喊出声,但身体更是完全不受掌控,张口就对春阳喝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

我的口中说出自己都陌生的话语,同时我就觉得口中舌头不自然地打转,春阳似乎也察觉不对,又一把掐住我的脸颊,不使我的牙关咬紧,那张原本清冷面色漾起盛怒:“想咬舌?骨女,我乃此地幽冥恶鬼,你等蒿里百鬼行经此地,若在我地界上为非作祟,莫怪我不以礼相待。”

夜里无形的风围着他俩打转,春阳的目光与她对视,沾血的手继续摸下她的腰间,我看得面红耳赤,心忖春阳不是来查找这些鬼的吗?怎么却与骨女卿卿我我起来?正想转开之际,春阳的手已经“剐啦”插入骨女的腰间,随着血肉开绽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从中拽出一颗小儿拳头大的红色物件,脸上不动声色还挂着那笑:“若没有这颗上古的血玉髓,你马上就变回一堆白骨了吧?”

我依稀看见那血玉上还拉着的筋膜连肉,骨女顿时面如死白,想要惊呼出声却丝毫不敢动弹:“你、你……”

“他只有情,而你只有欲。”春阳似乎说的是竹林里的痴鬼,但那一幕青雪散漫间,翩翩佳公子依旧吟咏着一段段不知何物的文辞,舞人们奏着各式乐器起舞相和,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林外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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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女用手点在他的上唇,哄孩子似的道:“姐姐的红果儿还没喂你吃呢。”说时,她那一袭大红的下裙无风而起,像一幕风幡展开然后迅速从头到脚罩住男人,男人顿时发出惊骇无比的惨叫,在红裙里拼命挣扎,但不消半会儿,骨女将裙摆一扬,“呼啦”裙子依旧垂下,男人的踪影也不见了。

“啧啧”,骨女露出满足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块铜镜对月梳理几下发鬓和仪容,又翘起尾指用细长紫葱色的指甲剔一剔牙,突然眼角朝春阳和我所在的方向一扫,红光陡然大盛,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股凌厉的血红瞬间就逼近眼前,“咣”一声电光火石爆裂,就见春阳徒手攥住三尺大红绦带,骨女站在离他仅三步开外的近处,媚眼如丝正上下端详他道:“何来这如月姣童,绝美姿容?”说时,她缓缓靠近,并伸过手来轻轻碰触春阳的脸颊和下巴。

采蒿菜的时候,乌糍姐口中低低哼唱着这首小曲儿,原来这萼楼里的人和鬼的事,她都知道些,一边掐下这些臭青味的叶芽,她一边告诉我:“那‘月船仙’的船,常会停在彼岸的岸边,你到河滩上能看到一座土堆,里面就葬着她姐妹俩的尸骨,据说当初家贫无法度日,亲娘只得把她俩卖给富户人家为媳,却不知那人家后来又把她俩转卖掉,给了船上的妓家,从小训练歌舞技艺,后来倒真成了艳压群芳的美人。”

“萼楼开张也就这三、两年的光景,我确是最早就进来的,去年蒿里百鬼夜行途经萼楼,那位鬼行官大人就曾进来坐卧一夜,天亮前临走时碧茏夫人让我给洒水送行,所以我知道。”乌糍姐笑笑:“两位校书的坟冢是碧茏夫人在别处移来的,她们原本连名字也没留下,在当地就叫‘双女坟’,生前的事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只有在与亲生娘亲分别时,曾唱这《抱娘蒿》的歌谣,她俩铭记至今,怨愤犹深。”

我听着这些话,脑海中却想起留在江都城中的爹娘,不由悲从中来,当初爹娘为给弟弟治病而将我卖给严家时,心中同样有过不小的怨愤,但现如今思起,更多的却是对他们的记挂和今生无法再见的悲痛啊。第二夜我再送野菜点心到“月船仙”时,正逢夷光、修明二位先生带着众小伎在排练歌舞,当中歌唱的小词却是一首挽歌,据说名字就叫《蒿里行》,我只记到最后几句,说的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是抱娘蒿。”春阳好像叹一口气:“如果还有,明日你再做这样的拿到‘月船仙’去。”

“抱娘蒿?”我没明白:“有什么作用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明日是她姐妹两个的死忌。”

“在这?”我讶异道。

“是,就在这。”春阳过来帮一道将食盒打开,然后对着那平桥方向的地上,将几碟食物依次取出摆在地上,恰好还有乌糍姐预备的水酒,他示意我把三个酒杯斟满,那边桥上站的大人却像个影子般伫立不动。

待春阳和我做好这一切,他才抬手示意青鬼,青鬼忽然伸手将脸整个向上掀起,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跟春阳年纪相若的朗眉清目少年人脸,他回头朝隔岸的身影示意,便轻快地将笛子放到嘴边,悠然吹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忧伤的旋律,春阳让我把三杯酒洒在地上,我才恍然这就是祭奠形式的水酒吧?即使地方简陋,但洒完三杯后,我看到隔岸的身影都慢慢转回身去,刻牙鬼和猫鬼也无声跟着上了平桥,随众朝一个方向走去了……

“吓?”我吓得赶紧抓住春阳的衣袖用力捂住口鼻,却引得他皱眉不耐烦地瞥来一眼,我顾不得那么多,索性躲在他身后:“那、那鬼是你要找的么?”

“嘘—”春阳盯着那竹林深处:“他若是存心走脱,便不会在此大排歌舞了,倒像是在等谁。”

“兴许他就是喜欢歌舞,你和他第一次见,却怎能猜到他的心事?”我更奇怪了。

“嗷呜—”猫鬼拱起身子,全身毛竖起尺多长锃亮钢针倒刺样,扬起爪子张开大口就朝我飞扑而来,眼看着硕大猫头逼近面前,我吓得大喊:“春阳救命!”

原以为春阳无暇分身的,我这声喊也是徒劳,不曾想刻牙鬼突然斜刺里飞来恰好砸在猫鬼身上,两个家伙借着惯性都一起弹了开去,我惊魂未定望向春阳,他身上的白毛氅衣已经硬生生撕裂一大片,半边身子都淌满黑血,这时咬牙切齿把外衣扯下,只剩下里面一件白色交领窄直袖上衣,但一侧衣襟上更被撕扯烂了,里面血肉模糊涌出黑血,想来就是方才刻牙鬼咬的伤处,只是不知道怎么刻牙鬼就被他扔到猫鬼身上,还顺带救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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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鬼也是机灵的,立刻翻滚起身跟着我们继续逃跑,除了猫鬼的嘶吼,那刻牙鬼也立刻追上来:“往哪儿跑!”

我们依着一面墙根跑,前方黑憧憧看不清去路,转头看猫鬼几下就把胡子的火扑灭了,随即会更加凶残扑上来,到时恐怕会先把我撕成碎片吧?

我看着猫鬼将孩子头“咕叽咕叽”就咽下了喉咙,猫肚子立刻撑成个圆球状,惊愕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天……”

“老黄,老黄!”前面的孩子偶然回头才发现伙伴没了头,停下来惊慌地大喊,那个没头的孩子好似听不见也不到,因此身子还径直往前跑,一下就撞在其他孩子身上,其他孩子有的被撞倒,有的还尽量去拽住他。

“呜呜,老黄!”好几个孩子这就哭起来。

“快跑啊……”

“诶?”孩子们说的话一贯颠三倒四没条理,但我听得一愣,还是不由停下脚步,循着他们说话的方向仔细望去,果然那数个戴面具的小鬼“哗啦”一下就从一堵白墙里穿出来,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

“哎,小心!”我生怕他们撞翻食盒,赶紧用身体护着,耳畔却真的听到“喵、喵”几声,不禁立即抬头四下张望——

再次收拾好的食盒里,是一份野菜豆腐羹、春饼、韭饼和翡翠馃子和方块鸭血,打点好居然已是寅时,临行乌糍姐还突然喊住我,加了一壶水酒和三个小杯,说也许用得着,我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就开始准备厨房大家自己的饭食,我得赶紧把“月船仙”的差事做完。

拎灯笼走着,我只觉今一宿人特别疲累,闻到夜露浓重,想起不知道那剩下两个走脱的鬼怪找到没?

“大鬼、小鬼快快跑,牛头马面追陀螺……”院子围墙里外,有孩子们来回跑动的影影绰绰,似乎还玩得正欢,快走到近前,突然听到其中一个喊:“老青,你看那边有只猫!”

赵不二正让小厮和面,擀极薄的面皮摊在平锅上,不加油地热成饼皮,自己去切极细的牛肉丝,腌渍后加同样极细的冬菇丝,以滚油炒嫩熟,另外再用一大把春韭菜和藠白、腐皮丝,加酸萝卜条一起炒熟,便将热摊好的每一张面饼卷入这些配菜,两端折拢成枕头状,做出数十个码放在一个大平盆中,便是夹春饼。

我回到时,露哥正坐在屋里喝茶,她吹着盖碗里的水沫,眼角觑见我就笑着扬手招呼:“小月姑娘回来啦?听绫雀说你跟春阳少爷走开的,这会儿才回来,本想你再做两样江都点心的,现在乌糍姐在做几样野菜点心就罢了。”

我觉得露哥的话有点刺耳,便笑笑不说什么去帮乌糍姐的忙。

“居心叵测?多亏你,我们蒿里百鬼又少了两个,你倒说我居心叵测?”鬼面指着春阳一通责备,但我总觉得这他俩只是故意在拌嘴。

“你现在出手,还来得及。”春阳反驳一句,那鬼面也不真恼,仍只是将笛子在指尖把玩:“咳!反正少了就是少了,这笔账算在外鬼的头上,回去消案子的时候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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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明白方才春阳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这时定了心神,再望那竹林刺目的红光内,纷纷起舞的舞人全都不见了,只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面对面在相视伫立,也不知说些什么,女的雪白一头长发被风吹起,然后一束一束地又随风化成灰烬消散,接着就到形销骨立的躯骸,渐渐在缩小。

“他们在消失?”我忍不住问道。

“你醒了?”春阳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看我。

说时,突然那拿玉的手用力一扯,漫天血色红光飞溅而去,我体内的骨女发出无比凄厉的嘶吼,随着他将那血玉朝竹林抛掷,骨女也连带被抽离出去,转瞬间“轰隆”抖震,天地变色,那绿光的竹林立刻化作炼狱般猩红,束缚的红带松脱,我耳中“嗡”的一空,目眩颠倒之际整个人就萎倒下来,却没有预期中的摔在冷硬地面上,似乎顺势就靠在旁边的什么东西上,好半晌眼前黑白翳蔽才散开,那一幕红光却不减反增地烧在眼里,我畏惧地将脸转过一边,不期然额头差点就撞在春阳脸上——

“诶?” 我与他不期然四目对视地愣在那里,终于明白自己正挨在春阳身上,是方才晕倒时他好心接住的吧……我头脑犹一片白茫。

“住手!”

“什……”骨女犹不知他在说什么。

春阳转头望向竹林,忽然嘴角冷笑道:“如果我把这玉髓扔过去,你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什么?”骨女果真困惑了。

我才看见舞者当中有一位席地而坐、正在抚琴的男人,虽看不到面目,但身姿倜傥朗俊,语声清明,应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方才说的是苏轼和文同因画竹往复的风流韵事,后来说的是苏轼用过的特制书纸名……这只老鬼什么来历?”

我听到春阳这样自言自语,但他说的内容我都不懂,只是忍不住小声接了一句:“有这么好看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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