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点点头,因为连日这里的气氛,她和其他一众环婢舞姬也是百无聊赖,没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进来说:“鸳鸯馆派人说,夫人待会要来看望竹公子呢。”
云香顿时犯难的神色,焦急地往屋里看看,小玉香贴近小声问:“去告诉先生,她又要不高兴了,怎么办?”
乌糍姐诧异道:“不是说那位公子病着?还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却懒得解释,继续察看另外几口酒缸:“这是江夏县的冰橘烧、桂花烧?夫人平素只爱喝蜜酒和黄酒,这也闲置着,最近没有从江夏过来的客人。”抬头看见我走来,便展开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让我跟你说,蒸一碗上回那样的醉鸡、酒方肉,连汤端去,别忘记蒸一碗胭脂稻饭。”
“哦。”我点头转身去做事,但想着露哥送酒给“风露人间”的神情,竟像要纵着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宝来警惕我说“风露人间”的结界要崩坏了,必也跟风校书有关,看她对竹公子病情关切的样子,莫非她对竹公子动心,结界就要崩坏么?但结界崩坏,碧茏夫人岂能答应?
“我?我怎么了?就没见过你这么馋嘴的王八!”我不服气地撇嘴:“诶?你刚说什么?‘风露人间’的结界崩坏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来么?”王八宝得意地窃笑:“那风什么的饿魂怨念有所动摇,慢慢醒悟几分人伦的心魄了。”
“你是说风校书吗?”我困惑起来:“什么心魄?”
碧茏夫人果真让人取来一坛沉痼许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隐约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取得黄河源头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可是……”风娘忌惮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生怕碧茏夫人和春阳加害竹公子,因此绝不敢当面顶撞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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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众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张酒宴席面。
这边厢春阳慢慢走来,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张宣纸,看着上面的龙飞凤舞,却哑然失笑念道:“辛弃疾的‘此生自断天休问’?”念完又换一张:“还是辛弃疾的,‘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念完他将纸随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或许还敬重你几分。”
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虽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做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轻轻掀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阁下是?”
“……竹?”我刚说这个字就不禁掩住口,因为这时候楼上猛地“轰隆”震响,紧接着是风娘嘶喊:“云香!大夫怎么还没来?马上去找!……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春阳皱眉起身朝楼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着他身后,生平第一次走上“风露人间”的二楼,风校书的闺房。
原以为楼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内一幕幕织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蓝露草各色的生丝绡垂挂到地,烛光透过一层层花影憧憧,让人陡然仿佛走入迷离的清彩斑斓中似的,直至拨开几层丝绡走入,才看见那散落一地诗书,不知有多少张写满笔墨的宣纸;再往里走,是一道隔断的多宝格和半月门,可惜已经倒塌在地上,许多香炉、玩器也摔碎了,想来方才就是它们发出的巨响。
“是我、是我。”
我正四处看,面前的一根廊柱上攸忽伸出一只鬼魅般的手冲我招几下,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鬼?”
“是我王八宝呀!”一张大嘴的男人脸紧接着浮现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宝!真是你?”
唯独我坐在那,看着春阳慢慢将酒饮尽,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阳对我的话好像有些意外,冰棱一样俊秀的脸侧眉冷笑道:“这萼楼是姐姐自己在人间开的小小生意,与我何干?”说到这,他好像讥讽的口气:“小丫头,你倒是长了不少胆子。”
我顿时气结语塞,自认识春阳以来,确实一直对他是既畏又惧,只要看见他就常吓得说话都结巴,即使曾经不止一次得他救过性命,但这种恐怖也没退减多少。
我看着春阳走进帘幕,撩起衣摆坐在矮几一侧垫子上,还俯身捡起我刚才掉的那个酒杯,递给我淡淡地道:“你何时也学会饮酒的?”
“我……”我想否认,却不知该怎解释,热酒这时烧到脸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烫的;但春阳明显也没真关心我饮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壶正要自斟一杯。
封离梧半昧着眼打量春阳,看他要自斟时,便将自己的酒壶伸过去,春阳的动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点,由得封离梧给自己倒酒。
听声便知是碧茏夫人,丫鬟们立刻掀开帷幕,我手缩不及,一身猩红大毡斗篷的碧茏夫人站在那,身边靠后还有个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光的白,红的烛火掩映下反显得像飘散雾霭一般,我心里更是一惊,怎么连春阳也来了?
“夫人?我这刚开一坛惠泉酒,你也来喝盅祛下寒气?”封离梧睁着迷离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机抽手,酒杯却应声滚落地面,我僵在那里。
碧茏夫人的脸在明暗光影里看不清是何种神情,但她的声调偏冷:“云香,风娘还在楼上?”
“长君连日病着,在下无人共酒,煞是寂寞啊!这是温过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尝试一点?”封离梧为自己的杯里满斟,一边又要我喝,我平时在厨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罗娘和乌糍姐她们也爱喝两盅,但我只浅尝过几次,并没觉得这酒有何好滋味,但对着封离梧只能含糊答应,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喝?”
我接在手里抿了一点,这酒还算清冽并不辣喉,便硬着头皮喝下去。
“谢小月姑娘赏在下几分薄面,”那封离梧似乎真的高兴:“我这落魄之人,也不敢说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更不想担那青楼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还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万幸,我也干了!”
“哦。”我虽不像刚来萼楼时那么害怕她们,但还是赶紧收拾好食盒就退出来,哪知回头就在台阶上碰到披一袭斗篷手拿几支腊梅花的封离梧,身边的小童儿不止打一杆灯笼,还拎着个酒壶,看样子他又是去园林里闲逛喝酒来着。
云香赶紧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听劝,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封离梧说话时转向我:“小月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想这人必然是深醉了,对着我说这些压根听不懂的话,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哀怆,他与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买欢男人,在这纵酒销金的脂粉乡里,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弃什么。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会他的醉话,说时就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礼,也不管他再说什么话就匆匆下去时,却又不期然碰到迎面上来的诗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错愕似的:“你怎么在这?”
“我?我来给先生送燕窝粥的。”我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喊住她:“你有没见到九妹?就是厨房里跟我一起做事的那个丫头?”
我疑惑地问:“夫人来为何先生会不高兴?”
云香有点不耐烦地觑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还是多一句嘴:“还不是因为竹公子……”
“玉香!”云香呵斥道,小玉香立刻闭嘴了。
竹公子的病情没几日便急转直下,据说连坐起弹琴都不能了,请进来的几拨大夫,断的脉象左右不过是“心气虚而生火”、“肝木不疏气滞血亏,连带不能克制脾土”、“土湿木郁,肺金不降”,又加上‘**损耗肾精之故,故而眩晕神疲’……
大夫留下的话想来道理不错,只是抓药吃了多少服也不见好转,风校书也日益憔悴下去,什么名画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筑的小楼,再闻不到什么名贵熏香气,只有厚重刺鼻的煲药味。
“云香姐姐,这是紫米红豆细沙糖粥、糯米桂花藕节,大夫吩咐说藕节能止咳血的。”我又翻开主菜的盒:“这是鸽蛋煨鸽子雏、酿珍珠圆子、粗菜豆腐、太极芋泥,若不够再让人过来说一声。”
“嘁,你这人类小丫头,说你也不懂。”王八宝忽然着急起来:“没时间跟你瞎扯了,总之就告诉你一句,别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话没说完就隐没进廊柱里,我上去连拍几下柱子:“你说清楚点?躲什么?”可廊柱瞬间就恢复原样,什么痕迹也没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儿。
回到厨房,九妹仍没有回来,露哥正指使乌糍姐他们到窖里搬出一些藏酒。
“这是两坛汾酒,买来却忘了?还有这万里春、荔枝绿,再不能放久,‘腊八’就拿来用吧……还有这是亳州客商送来的状元红、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风露人间’。”
“嘘!嘘!”王八宝急得乱摆手:“别喊了!上回就因为你差点被那饿鬼小子找到。”
“对、对不起。”我赶紧凑近那柱子边:“你怎么躲到这柱子里面?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贼可是你么?”
“哼哼,什么偷肉贼?我只不过是观察那风什么的结界崩坏时候,顺手撕了一点肉腿子打牙祭罢了!倒是你,我是看你这迷糊家伙,明明身处这鬼窟里却还不懂自保。”王八宝鄙夷的口气摇头晃脑。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当年大宋国都的东京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骸流落黄河水源,最终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搁浅,直到我在那里捡到它……”
我等速速照办。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醒的香气。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容,虽然病重苍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尊贵威严气度。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人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今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所有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地狱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来,风娘赶紧搀住他:“何必劳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难得嘉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而宽敞的里屋此刻环立着碧茏夫人、封离梧他们,又有四扇绘着美人画的碧纱橱横陈在地,同样是砸得断裂;风娘披头散发地拦在床帐前依旧在喊着:“你们都出去!”
碧茏夫人指着风娘恨声骂道:“你这副模样要给谁看?我也望公子好转,你却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么?”
帐内的竹公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禁不住又一阵猛咳,风娘隔纱帐贴着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儿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里别墅养息,外面世道荒乱,你岂不是送公子去死么?你有何好心?”
“只不过这人间繁华,金风玉露,谁不爱过?”春阳伸手在面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颗金黄花苞放进自己酒杯内:“姐姐求我得空时,来这小住几日顺便帮她擒那王八精罢了。”
“可这里,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还想坚持。
“你怎知道这里原本是他的?笑话,”春阳的冷笑已转为残忍的狰狞:“楼上那个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谁么?你知道这大明朝的气数一尽,朱皇帝的江山转眼就是别人的了?皇家子孙落个树倒猢狲散,这一个也只能躲在萼楼郁结等死罢了,还有那自称封离梧的,不过是自诩凤凰离梧桐,自己争一点寒酸义气罢!……数月前,我就亲眼看着九天之上的天龙和凤凰跌落到饿鬼道最深的焚渊,任你是火鸟还是天君,被焚渊内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烧得神魂散毁、万劫难复……你无法想象那些天龙和凤凰绽放出多华丽的光,却很快便化作灰烬的模样,这六道轮回之内,什么东西注定就是谁,或者谁的?”
“你竟是碧茏夫人的亲弟弟?”封离梧不无一丝好奇:“在下封离梧,先干为敬。”
春阳并没干那杯酒,他只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面前的瓶插腊梅上,半晌却忽然嘴角露出半点玩味轻蔑的笑意,与此同时,就听楼上“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木柜之类的重物倒塌发出的。
“吓?出什么事了?”云香她们都纷纷惊起,封离梧先想到竹公子:“长君?”说时他人已往楼上跑去。
“是,夫人,因为先生刚喂竹公子喝药……喝药的时候不准我们进去伺候。”云香小心翼翼。
碧茏夫人听这话时,不知什么缘故却转脸去看春阳,末了道:“弟弟,你且在这等我一等。”说罢径直往里屋上楼去了。
小玉香识趣地给春阳脱下银白大毛的外披,童儿马上添上新壶和酒杯、果子点心。
我看着封离梧醺醺然的样:“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离梧忽然探身过来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愿天雪覆尸,骨生青苔,我就做那庄子说的至乐骷髅又何妨?”
“呵,封公子又大发酒兴谬论了?”——
我微屈膝正想冲他福一福就走,却不想他也冲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请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赏腊梅花可好?”
“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云香和小玉香已两边分别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过来这儿坐,你们还愣着干嘛?烹茶去啊!”
几个小丫环马上在敞轩当中的帷幕内摆上矮几、梅瓶和蒲团,将封离梧的梅枝养上,又去扇炉烹茶,我心忖待会碧茏夫人就来了,看云香她们神气,这阵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离梧要留我在这,她们又推波助澜的,这不是要将我也扯下是非里么?
“没看见啊。”诗痕说话时伸手整整裙摆便不理我上去了,我无意一撇,起初也没在意,但在回厨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诗痕在整理裙子时,手并没藏在袖笼里,而是有血有肉的样子露在外边的,虽然不得要领,但记得先前阿浊说的,自从“雪鹓屿”所在的结界一角破坏后,萼楼里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这是连玉面丸都不能弥补的,这诗痕的骨手也该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听到个尽量压低的声音喊我,我一激灵:“嗯,谁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