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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梅夫校书眉头紧锁,似还在思忖什么,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个,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对面人间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还没明白她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就不好了。”
“绫雀,你来倒一杯荷露茶给外面那位姑娘吧,劳烦她走这一趟。”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时在里面吩咐道,绫雀答应着进去了,不一会就用小托盘盛着一杯茶出来,我心下对郑梅夫校书的温顺和善十分惊讶,接过茶时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仿佛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而手持酒酌的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忽然绫雀的脸挡在我眼前并小声道:“看什么?让你来喝茶就好好儿喝你的吧。”
“哦、哦!”我赶紧低下头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突然停了停,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望虚檐徐转,回廊未扫,夜长莫惜空酒觞。”一段歌声忽然字字清晰飘到耳畔,我再转头看时才知已经走到台阶顶端,面前竟豁然开阔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本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种很不吉祥之意,我揣着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筑,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绫雀停步回头打手势示意我噤声,然后接过提盒再走到门边,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我仔细看去也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神情同样俏皮:“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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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仙子一样的女孩走到水边,双手将腰间的宫绦捧起往空中一抛,那轻纱就似活了一般生长展开并朝我飞来,我吓得“哎呀”连连后退几步,但轻纱却轻轻地落在水面上,正好一头接上我脚下的岸边,那女孩招招手:“别怕,踩着它走过来吧。”
“踩着它过去?”我不敢置信道:“这又不是桥?”
“它就是桥,过来吧。”女孩儿抿嘴一笑,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捉弄人的,且想来她本也是通晓神通的鬼怪吧,便小心翼翼地伸脚在水面的纱上试了试,触感仿佛是踩在微微柔软的草地上,便大着胆子踏在上面,果真没有沉下去,于是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对岸。
我连忙解释:“方才和阿浊在搬米酒的时候泼洒了一身,我想回去换身衣服的,碰到这位少爷,他许是走岔路了……”我不太会撒谎骗人,所以说着说着脸都涨得通红,还好夜里赵不二看不太清楚吧?我又看看春阳,他自然不必在意赵不二的话,方才身上那件彩绣云芝纹的白鹤氅沾染到尘土,于是他将双手收在长袖里,低头将衣摆两边各自掸了掸。
“哦,走岔路?”赵不二和阿旺他们几个的脸上果然露出窃笑的神色,他们肯定是把我和春阳想成在这里苟且私会的关系,但这也就罢了,我更怕他们再说错什么,万一惹怒春阳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幸好这时又有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是露哥举灯带着一行女人跑来,她们所有人一见春阳立刻惊惶地迎上来齐齐躬身行礼:“春阳少爷,原来您在这,小的们来迟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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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不敢置信地看着春阳就站在我的面前,脑中恍然想起先在雪鹓屿送点心的情景:“……原来方才在雪鹓屿要吃江都点心的人是你呀?”
春阳似乎正凝神在寻找王八宝的踪迹,听见我的话,默了默,才微微侧目:“你怎会在这?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我正不知从何说起,远处赵不二和乌糍姐还有阿旺他们举着灯就一叠声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啊?”我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只觉脑后蓦地旋风大作,寒意喷涌而来,我下意识回过脸去,一把苍白骨节、径尺长黑色尖利指爪已经送到眼前,我喉颈间一紧,连惊叫都发不出——
“诶?怎么是你?”半空夜色中依稀能看清一张煞白鬼脸,但那疏朗眉目和话音都似曾相识,我瞠目哑口,半晌才结巴出声:“春、春阳?”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蜷缩状的王八宝员外忽然直起身大喝:“呔!”
“是因为地震,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想了想反问道,其实来萼楼这么久,我也明了那帮戴面具的孩子必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小孩,但阿浊每日都坚持把自己吃的饭食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和照顾,我也就不多问什么。
“为何会震起来呢?”阿浊嘀咕着,我想起方才遭遇的情形,也不禁叹口气:“是啊,为何呢?”一时走了神,手里抱的半缸糟米酒倾侧过来,竟然泼到自己前半身衣服上都是酒水,我“哎呀”一声,阿浊赶紧接过酒缸:“真不小心,快去找水洗一洗吧?”
“唉,倒霉!”我忿忿地抖着衣服,打算回我自己睡的屋子去换一件上衣,可走到后院路过柴房门口时,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矮胖身影正在那门边地上匍匐着,一边还伸手去拨那门上的栓子,我认得那身微微反光的绸缎衣色,不无惊讶地走过去:“诶?你不是王八宝……员外?”
“我不会说、不会说。”我只得又转而朝郑梅夫躬一躬身,郑梅夫并不在意,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厨房这边厢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罗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锅搬到空地中央,赵不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拍着大腿:“屋顶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锅里了,砸漏了都,再怎么炒菜?”然后又骂一个给他帮厨的小厮:“愣着作甚?快去捡那些没砸烂的瓷器碗碟啊?万一又震起来怎么是好?”
乌糍姐让阿浊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坛子盛的腌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则在地上里捡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乌糍姐连叫可惜,九妞一边顺手拿起糕,拨了拨泥灰就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收拾。我走进去,大家也没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浊一道搬坛子,阿浊挨近时看看我,又在我身上闻了闻,小声问道:“你到哪去了?”
乌糍姐捣好山药泥,我拿糖搅过豆沙馅,又印出几笼山药糕,后想起既然是送到“雪鹓屿”,就择出几朵花形完整好看的干白梅散在雪白的山药糕上,这时罗娘管办的苏州排骨也做好了,乌糍姐手脚麻利地把肉菜点心装点好,再外捡四样蜜煎雕花红林檎、青柑、荷叶青梅肉、酥笋樱桃果子碟,全都打点好后,就朝我努努嘴:“你再去一趟吧,若看清是哪样的贵客,回来跟咱们也说说?”——
自我来萼楼做事数月,向来都不曾见闻“雪鹓屿”和“月船仙”两处叫过任何热菜或者点心饭食。厨房里其他人闲磨牙说起这事,也因谁都未曾去过这两院子,所以估摸二处是另有设厨房吧;只有我,因初来不久时得悉这萼楼乃是非人鬼魅聚集的地方,心内不愿逗留,趁夜色私自逃跑时却意外碰到乘坐灵船自虚空鬼蜮回来的“月船仙”两位校书,算是见过一回正面,当时无计可施被强行留在萼楼后,却也再没到过所谓的‘“月船仙”这一院,想来这两处本就不是接待凡间情场的境地,才这般行迹成谜吧?至于“雪鹓屿”……我站在长廊流水边,望着对岸梧桐树影遮的那一行台阶,该怎么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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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随着她们的白衣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身后的流水却像煮沸的锅水一样冒出大串泡泡,长廊的屋檐同样“嘚嘚”地抖颤,但比在“雪鹓屿”上的震**似乎小许多,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着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虽然面色苍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耳垂处挂下两滴青金坠珠儿,恰把纤长脖颈映衬得十分优美白皙;额间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点,倒使得秀削面颊更雍容端丽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要美啊?只是再往下看她的衣着,虽然同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处,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从内透出来的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目光撇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我该回厨房去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震坏东西……”我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往回跑,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弯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延续呼喇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绫雀受惊了一个没站稳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俩人一起跌坐在地,我惊叫:“怎么回事?要地震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然后她又弯腰拉绫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面去。”
这回真幸好绫莺做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更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已经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我只好道:“东西都是现做的,会迟一些……”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绫莺就是性子急,你别在意,进来喝盅茶?”
我就随她进了屋,原来里面也是一间外室,陈设十分素净简单,我在门边一张长凳上坐了,按惯例等里面退回提盒就走,绫雀说是进去给我拿茶,却很快又回转出来:“你且进来一下。”
我只好随她转入一扇菱花门楣,里面是一方苍白格地的天井,正中直对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绫莺的声音在里面道:“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都说了没唬你吧。”女孩儿顺势拉我一把,然后反手将长宫绦收回:“摸你的手是暖的,你是人间来的活人吧?我都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来!随我这边走。”
她的话顿时让我全身打一冷战,但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身就引路,我站在那走也不是,想回头逃也不是,她好像随即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又回头看到我那样子,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你别怕,我叫绫雀,快随我来吧。”
这女孩儿的名字挺好听的,倒无形中消除了我心里一些忌惮,再定定神深吸一口气,跟着绫雀拾阶而上,走了三五十步却还不到顶,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一座看似人工堆砌的太湖石山,并不只是作势修葺得高耸,再往回看那底下对岸的回廊灯火时,都显得淡远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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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更加错愕地望向他们,他们显然并不认识春阳,见到我二人在那,还好此时春阳已经收起狰狞鬼脸,恢复一如从前那样挂着淡漠气度的清隽少年;我不知所措看看春阳,又看看他们众人:“没、什么事也没!”
“这位是……哪来的客人?”赵不二看看春阳又看看我,那说话语调明显有些暧昧起来:“小月,你在这做什么?厨房里大家都忙成那样,你还有空跟人在这闲聊?”
一幕烟尘就地弹飞而起,我的眼睛、鼻子全被遮迷住了,就听春阳凌空返落地面似乎一手拍击地面发出“嗙”的震响:“想逃?”
但王八宝已经没了踪迹,我手捂住口鼻往旁边躲开好几步,喘了好几口气才借着淡淡月色看清院子里,身穿宽大白色鹤氅,却散着头发的春阳站在那里,他面前的地上空空如也,王八宝员外确已不知了去向。
“又跑了!”春阳咬牙低声恨道。
“啊?”那男人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一见是我,立刻把手指放到嘴边:“嘘!”
我更奇了,便凑近些小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更焦急起来,拼命打手势:“嘘-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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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送饭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便装作没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们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他们……不知道都怎么回事。”阿浊忧心忡忡地道。
正发愣,就觉有阵凉风骤起,那丛梧桐树“沙沙”地轻轻抖擞几片枝叶,有一片雪白飘带先是从树身后面晃起又落下,紧接着一个双鬟发饰的女孩儿伸出头来,见到我便朗声问:“你是来送糕点的么?”
我连忙点头:“是的,我该怎么过去?”
“你等着!”女孩儿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我顿时有点惊异,只见她身穿一件银线刺绣的水蓝襦衣,下穿着素白六幅湘水月华裙,腰间所系垂地宽长的一大段雪花白纱宫绦,上面并没串玉佩或宝件来压裙幅,因此走起路时那宫绦便自飞起飘飘然的,一时映衬在水畔树影婆娑下,竟美如绢画上的月宫仙子落凡尘一般,我不禁揉揉眼睛定定神,讷讷只知道“哦”的应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