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策骑一匹健马,迅速地奔驰。
他记起了自己乃戈壁烈拿族的战士刹兰俄,三日前自己外出时,整个家族的营地被雄霸戈壁的野狼卡沙力的马贼抢掠,所有女人都被强奸了,包括自己年轻的妻子兰玲在内,他的泪哭成了血,他的睡眠成了噩梦,现在踏遍沙漠,就是誓要杀尽野狼卡沙力的马贼。
前面远方呈现一片绿色,他一拍健马,放蹄疾奔过去,绿色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大湖和旁边满布的植物,方圆十里内满是营帐。
他继续走着,发觉自己变回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忽然一种令人撕心裂肺的苦痛填满了胸间,使他失声大叫道:“阿杰!”
旁人则纷纷喝骂,这小乞儿又发疯了。
传鹰去到了另一个生命里。
屋外传来弹甲的声音,三长一短。
向无踪立时精神奕奕,满脸欢喜。
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从窗户穿了进来,毫不等待,乳燕投怀般扑进了向无踪的怀里。
八师巴精神大法全力展开,他并不能预测这将在传鹰身上引发出什么后果,但他俩必将在精神上紧紧连结在一起,再也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而是携手共同进入一个超越现世精神旅程的伙伴,在另一个层面里,既是朋友,也是敌人,既是夫妻,也是父子……
传鹰离八师巴只有十丈的距离,他从背上抽出厚背刀,感到自己正处于精、气、神的巅峰状态,自信有把握把这世界上任何人劈得飞离悬崖。
他不断加速,直朝八师巴笔直掠去,长刀开始劈出,八师巴只在六尺开外,全身袍服被自己的刀气迫得向后飞扬。
卓和全身一震,目瞪口呆,蒙赤行在他们心目中,不啻天上魔神,兼且一向独来独往,即使蒙古大汗,也不敢对他有丝毫约束。
思汉飞道:“大汗使人把国师的红袍送到他处,他问明一切后,仰天狂笑起来,同时又流出眼泪,跟着告诉来使,说他将会在七月十五日搏杀传鹰于长街之上。”
卓和心神皆震,那一战必将在江湖上千古流传。
这思汉飞不愧大将之风,几句话再次把众手下的士气提高了不少。
思汉飞续道:“各位养精蓄锐,务求一击成功,将来论功行赏,绝不食言。”
众人散去。
事情变化之离奇,超乎常理,这八师巴行事一向出人意表,却处处露出智慧的机锋,虽然今次在不明不白下,拂袖而去,众人估计必有深义。
毕夜惊首次出声道:“国师可能是因战果不利,致有此举。”
众蒙人及色目人纷纷反对,要知国师八师巴在他们心目中便如天神,岂有失败的可能?
思汉飞离座起身,在大厅中间负手来回踱步,众人心急知道蒙古大汗密函的内容,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思汉飞道:“国师弟子铁颜,于昨日把国师身穿的红袍,送回大汗。”
众人错愕至极,对八师巴这一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卓和接道:“本座曾经发动千人,五日前搜遍千里岗,直至目前为止,除了发现有一座索桥被斩断了一条绳索,和在灵山古刹发现了十具男尸外,再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毕老师提及古庙所遇之西域人,必是赫天魔无疑,可知事情发展的复杂,到了非常离奇的地步。”
突然间大门打开,一名小将走了入来,道:“大汗有急使求见。”
思汉飞大感愕然。
思汉飞道:“传鹰冒犯了毕老师,刃天你急于出手,乃人之常情。但这传鹰的武功,已到了宗匠的境界,我敢说在座各人,单打独斗,都是负方居多。”
众人都曾看过毕夜惊的报告,又深悉毕夜惊的盖世武功,都觉得这是合理的结论,只有白刃天连连摇头,显然仍是不服。
卓和不发一言,完全没有邀功自夸,颇有修养。
那随思汉飞而来的高大年轻汉子道:“白刃天向皇爷请命,愿往取传鹰首级。”
一人嘿然冷笑,另一人则冷哼连声。
第一个自然是烈日炎,白刃天此举不啻暗指自己比他师兄毕夜惊更有本领。
这些人特别乘车而来,当然是想行踪保密。
卓和连忙迎上,一番致意后,齐齐进入大厅内。
大厅排了两行酸枝椅桌,正中是一张铺了虎皮的太师椅,思汉飞当中坐定,其他人纷纷分左右坐下,立即有侍女来献上洗脸的毛巾和香茗。
无论如何,生命的步伐,到此踏上一个全新的阶段。
一队接一队的蒙古兵马队操入杭州城。
这批蒙古兵最少有三千人以上,人强马壮,都是百中选一的精锐,兵马队护着几辆马车,帘幕低垂,透出几分神秘。
传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八师巴大笑而去,声音远远传来道:“成又如何?败又如何?”
回音在空山来回激**。
他之所以召来四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寄望他们真能杀死传鹰,而是希望透过他们,使他有更多的时间从传鹰的反应来思索,构思下一步的行动。
对八师巴来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成功和失败,有的只是“经验”,正如聪明和愚蠢、生和死,都只是不同的“经验”。
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透过传鹰这个“经验”,达到对大藏法轮的超悟。
八师巴道:“谢谢!”
传鹰道:“何去何从!”
八师巴道:“我们虽有福缘以窥天地之秘,日后将有路径可寻,返本归原,但还需无数的艰苦力行。中国古籍每言‘天地之始,在于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连锁效应,又曰:‘物物一太极’,你我均有一太极在心中。这一太极,包含了无极之智慧在内,故我佛有言:‘人皆有佛性’,便是指此。我俩今日机缘巧合,将深存在太极内的智慧和记忆引发,重历宇宙之始,可是这只如看戏,看戏时无论怎样颠倒投入,出来时还不是本来的那个人,不过脑海多了一个经验。当然我们这个经验非同小可,他日有成,必根基于此。”
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传鹰浑浑噩噩,又是一声巨响,小火球再次爆炸,弹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圆球,在虚空内环绕最大火球行走,传鹰再次解体,随小火球和分解出来的球体的运行,形成种种不同的力量,只觉最小的一点,藏有最大的一点,每一点也是一个极,一个独立的宇宙。
就在那时间,他感觉到八师巴,也感觉到自己,自己便是八师巴,八师巴便是自己,是最小的一点,也是最大的一点。
传鹰缓缓睁开双目,三尺外八师巴盘膝坐地,脸上泪痕斑斑,目射奇光,正凝视自己。
一种明悟占据心头,他忽然知道《战神图录》是他和八师巴这两个饱经轮回的人千百世追求的目标,且会在这一世完成。
《战神图录》一幅一幅呈现眼前,倏地变成一股无匹的力量,刹那间将传鹰提升上无限的高处,整个人离体而去。
传鹰大喝一声,想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双目却不能睁开。
虽然样子一点不像,但他心中很清楚知道,眼前这白发白须、满面皱纹、风霜凄苦的高龄老者,正是今世容光焕发、顾盼豪雄的八师巴。
自己正跪在这前生某一世的八师巴面前。
那凄容老者嗟声喝道:“你走!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儿,念在一场情分,我只断你一手。”
他的思想逐渐超越时空,另一个的“他”似乎呼之欲出,令他头痛欲裂,忽又天旋地转,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竟是一个丰满成熟、散发青春魅力的女体,一阵羞涩涌上“她”的心头,记起这是她新婚之夜,台上燃点的龙凤宝烛,照亮了自己心爱的丈夫那张兴奋发光的脸,她把动人的胴体骄傲地挺直,让他恣意轻薄,生命达到最浓烈的境界。
外边虽仍传来宾客喧闹的声音,这里却是另一个温暖和封闭的世界。
一切看来是那么不真实,在高涨的情欲底下,她献上了自己,在丈夫破体的刹那,她痛极而叫。
这几日被人如猎物一般追逐搜捕,早受够了气,现在应到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八师巴站在一个突出的孤崖上,雄视初阳照射下的千里岗山脉,极目左方,山峦起伏,急流穿奔其间。
“灵山古刹”在急流的一旁,在这个高度看下去,只像一个小锦盒,右边是平原之地,千里岗山脉至此已尽,再去六十里便是人烟稠密的兰陵镇。
草原上摆了一个市集,不同族的人在那里进行各式各样的交易,以物换物。
刹兰俄甩蹬下马,缓缓走到湖边,低头喝水,忽闻水响,一个姑娘正在湖中游泳,笑脸如花,青春可人,向他送来动人的微笑。
刹兰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不久以前,曾经历过这段遭遇,可是明明这从未在自己生命里发生过。
他记起了自父母死后相依为命的弟弟阿杰,忽地神秘地失踪了,他每日都在找他,亲弟脆弱的心灵,是那样需要自己照顾,在这茫茫天地间,找寻弟弟成为他唯一的目的。
他继续往前冲去。
环境又变,眼前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八师巴宝相庄严,双目神光暴闪,似乎在引颈待割,传鹰一刀如箭在弦,不可不发。
传鹰大喝一声,惊天动地的一刀,在气势积聚得最强劲时,闪电向八师巴劈去,天地蓦生变化。
传鹰发现手中没有了刀,他还在向前冲刺,却不是在千里岗的孤崖上,而是在一个布满了人的市集里。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吻起来。
良久,那美丽的少妇抬起俏脸,竟然是当日向无踪仗义出手从烈日炎的魔爪下救出的许夫人。
思汉飞道:“所以我们定要在蒙赤行之前取得传鹰首级,否则我们在大汗前,焉还有容身之地?”
杭州城南的一所小房子里。
向无踪不安地来回踱步,神态有点儿不耐烦,一副等待的神情。
这时厅内剩下思汉飞和卓和,目下蒙古在杭州的最高决策阶层。
思汉飞陷入沉思里,卓和在旁耐心等候。
思汉飞道:“蒙赤行将在本月十五日赶来此地。”
思汉飞道:“铁颜告诉大汗国师亲自出战传鹰,他和宋天南两人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头遵照国师的指令等候,直至七日后的一个晚上,才见他出现,神采飞扬,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欢欣,把红袍交给他们后,嘱咐了几句,便飘然而去,一点也没有透露胜败的情况。”
卓和道:“这就奇怪,据我们所得资料,传鹰三日前在长江出现过一次,瞬即失去影踪,显然并没有被杀,国师与他的一战,谁胜谁负,耐人寻味。”
思汉飞道:“箇中玄虚,现在不必追究,最紧要的是搏杀传鹰此子。卓指挥由你指派人手,组成一队最强劲的队伍,掌握到他的行踪后,便需不择手段,务求将他格杀当场。另一方面,我们亦要进行筹备已久的‘雷霆行动’,给予众叛逆严重打击,务使他们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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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汉飞续道:“铁颜带来了几句口讯给大汗,就是国师等待了六十年的日子,已经来临,所有俗世之事,一刀斩断。”
众人默然无语。
一个蒙古壮兵,大步踏入,一脸风尘,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书函。
思汉飞亲手拆开,转眼间看完,将信纳入怀中,淡淡道:“有了国师的消息。”
众人均精神一振。
这时传鹰出现于二十丈下的山路,迅速接近。
八师巴深情地鸟瞰千里岗山峦全景,山河秀丽,天地悠悠,怆然泪下。
转过头来,传鹰已在十丈之内。
卓和的汉人高手中,其中一个身形适中,鼻如鹰勾的人道:“未知可有发现传鹰的行踪?现在离七月十五,只有十五日,他应该在来此途中。”
众人都对他相当注意,连烈日炎这样狂傲的人,也专心细听,可见这人的地位非常特别。
思汉飞道:“程载哀老师问得好,国师和他的四大护法弟子,自从追踪传鹰之后,便似在空气里消失了,这是非常奇怪,因为他们都衣着怪异,追查起来应相当容易,除非他们蓄意隐瞒行藏,否则定难逃过我们耳目。”
另一冷哼连声的,是崔山镜。
原来这白刃天为少林弃徒,后随东海派的“邪王”历冲习艺,身兼正邪两派之长,近年声名鹊起,名震黑白两道,加入思汉飞旗下只是近月之事,故未能参与惊雁宫之役,为人心高气傲,与崔山镜最是不和。
思汉飞暗中不悦,看了毕夜惊一眼,发觉此公面无表情,丝毫不露喜乐,暗惊此人深沉莫测,由此更推测出传鹰的可怕。
一番扰攘后,闲杂或身份低微的人,都自动退于厅外。
思汉飞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威风和信心,环视众人一眼,道:“各位辛苦了,本王特别要感谢座中两位,第一位是卓和指挥使,他使我们对现今的情势了如指掌,掌握了致胜的契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众人连忙趁机歌功颂德一番。
思汉飞续道:“第二位是毕老师,他孤身犯险,与我们的头号通缉犯传鹰相遇,让我们知道此子功力更见精进,得以从容安排,应记一功。”
兵马队行动迅速,转眼间进入了东城一所高墙围绕的大宅,宅前站了迎候的一群人,当先一人神采飞扬,正是号称“色目第一高手”、现为蒙人驻此最高指挥的卓和,他身后立着一众色目亲信高手和烈日炎,另外还有几位汉人。
马车停在正门前,当下有人上前打开车门,一人大步踏出,风采照人,且有一股帝王的威严,双目神光如电,竟是当今蒙古大汗之弟思汉飞。
其余几辆马车内的人相继出来,除了颜列射、赤扎力、崔山镜外,毕夜惊赫然也在其中,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俊美的年轻汉子,未语先笑,洋洋自得。
目送八师巴远去的背影,传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八师巴要收就收,要放就放,世情于他没半分牵挂,自己肩上的包袱便沉重得多,眼前最少有三件事等待他去完成。
首先是要把《岳册》送到杭州交予龙尊义,其次是祝夫人楚楚的约会,还有要送给高典静的信。
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八师巴那样飘然引退呢?
八师巴脸上放光,站起身来,在月色下直如神人,宝相庄严,续道:“传小弟你我此叙,乃千百世之福缘,今晚我即赶返西藏,觅地修行,他日有成,自当见告。”
传鹰也站直身子,仿如再世为人,原来全身已被冷汗湿透,本来以他这等武功通灵之士,纵使大热天时,也不致流汗,刚才的经历,实耗用了他大宗的能量。
八师巴走了几步,见传鹰不作一语,回转头来道:“若非你得见《战神图录》,我们必无此奇遇,但一利一弊,今次也将惹来世俗烦恼,尤其你击伤毕夜惊,此人回报思汉飞,思汉飞必将不择手段置你于死地,也是相当头痛。况且如果惹出了蒙赤行,以你目前的成就,虽可一拼,却胜算不高。”
同时发觉自己身体出奇的虚弱,脸上湿漉漉的,也是一脸泪痕。
月亮高挂在八师巴身后,月色洒遍孤崖。
整个天地沉寂无声,只有在百丈下的急流,传来流水的声响。
他惊骇大叫,声音转化为一条大龙,而自己正跨龙而行,向着一团大火球冲去,他竟已变成了战神。
思想的领域是那样无边无际,在刹那间可超越亿万里外,感应到不同的时空、不同层次的奇异事物,转瞬间战神乘大龙冲抵火球,高度的热能将他化成无数的微点,分解为另一股存在的能量,和火球每一点都紧紧结合起来。
以前那广阔无边的思想,现在收缩为只限于某一层次内的活动,从无限转变为有限,没有了战神,没有了大龙,“轰”一声大响,整个火球爆炸开来,全速向各方面喷发,传鹰也随之爆炸开来,变成千千万万股的力量的其中一股,化为其中的一个小火球,向外冲射出去。
泪水从眼角逸出,前生某一世的传鹰眼前人影一闪,手腕给老者硬生生拗断,传鹰一声惨叫,痛昏过去。
跟着,他和八师巴前生千百世的纠缠,逐一在他心灵中展现,他们既曾为仇敌,也曾为兄弟,既是恩怨交织的夫妻,也曾是缱绻多情的男女。
不同的生命里,发生了截然不同的事物,每一个经验加起上来,令他经历了生命中每一种不同形式,贫贱富贵,生老病死。
霎时间,整个灵魂又扯回传鹰的脑海上,传鹰紧闭双目,全身颤抖,感觉八师巴和自己紧紧联结在一起,他似乎听到八师巴在自己内心的至深处呼叫,召唤他去接受这超越时空的经验,探求千古之秘,携手并进。
他又坐在长街的一角,发现自己变成一个肥大的妇人,在“她”怀中抱紧一个才八个月大的女婴,身旁还有三个由三岁至八岁的儿子,一种伟大的母爱充塞在她的心房内,想起自丈夫去世,自己在三个月后诞下女婴,便四处流浪,带着几个儿女,乞食为生,一股伤悲从中而来,三个儿子不知何事,见母亲痛哭,也齐声痛哭,一时哭声震天。
他又再次看到八师巴,不是这现在的八师巴,而是前生某一世的八师巴。
八师巴站在这里足有一个时辰,他感到传鹰正朝他奔来,两人终于到了一决雌雄的时间,他多年来虽地位尊崇,胜于帝皇,且绝世天姿,高出众生,使他纵横宇内,未逢敌手,除了有限一、两人外,余子尽不在眼内。
兼且多年潜修藏密精神大法,其成就已远超一般人的梦想,遗憾的是仍未能到勘破生死的地步,所以纵使远超常人,亦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之别,便像在一个盲人的世界内,他虽只是一个独眼龙,已可称王称霸。
他对传鹰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预感,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神秘而超乎理解的联系,所以打开始他就从思汉飞手上把追杀传鹰的事接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