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你笑一回。” 宁吾把脑袋凑了过来,在墨翟耳边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总算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正是。”墨翟淡淡一笑,又注意到宁吾的神色似乎不同往常,又疑惑地反问:“有何不妥么?”
“不,只是有些猜不透你的心思。”宁吾微微皱眉,自顾自嘀咕道,“你既渴求安稳生活,那一日为何又要收下老人的竹片?”
“兄长祖上皆为贵胄,如今却甘愿让后代只做小小木匠么?”季琯一愣。一旁的墨翟闻言也未多做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我算看明白了,追求功名实在太过虚无缥缈。你能一朝名扬天下,也能一夜身败名裂,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无趣得很,不如自在安稳地过一生为好。”
“我明白了。”季琯看了墨翟一眼,后者又默默垂下了头去,看不出悲喜。
“兄长接下来可有何打算?”季琯醉醺醺地问。
“打算?一个没了故国的人,能有何打算?”父亲长叹一口气,“我别无所长,只有满腹无用的治国之策,既然离了宋国,还能去哪里言说?去对鲁公说么?”
“不妨试上一试,以兄长的才华,鲁公想必会十分欣赏。”季琯咧嘴一笑,笑容中略带几分嘲讽,“不过还得看三桓答不答应了。”
“有劳季兄了,在下感激不尽。”父亲郑重向着季琯行礼,身后的墨翟与宁吾亦随之。
晚宴时,父亲难得流露出几分笑意,与季琯把酒言欢。只是酒过三巡之后,两人却又莫名长吁短叹起来,席间所言皆是墨翟听来云山雾绕的内容,诸如西边的晋国如今业已衰败,晋国公卿的跋扈比鲁国三桓有过之无不及,长此以往晋国亦将生出动乱。届时南边楚国必然趁虚而入,诸国自弭兵会盟之后已有多年未爆发国战,眼下只怕和平不保,动乱将至。
“以鲁、宋两国国力,加之国君暗弱,公卿彼此争权夺利,战乱一起,必将首当其冲遭遇灭顶之灾。”季琯最后如此悲观地总结。
墨翟抿着嘴不做回答,但神色分明是颇有赞同之意。他丝毫不奇怪宁吾为什么能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矛盾。某种程度上,宁吾与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家道中落,同样的郁郁不得志,也同样有着建立功业的渴望。
一旁酒兴大发的父亲与季琯并未注意到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愁绪,在谈妥了往后的安排之后,他们再度举杯痛饮起来。
两人的酒一直喝到深夜,在墨翟和宁吾的连番劝阻之下,父亲才恋恋不舍地回房休息。季琯的酒量比父亲略好一些,尚能指引着墨翟与宁吾前去他们的房间。季琯内心依旧当墨翟是心智未全的孩子,除开基本的礼节,并没有多余的话想与墨翟说。领着他们到了房间后,简单寒暄两句便要离去。墨翟迟疑片刻,出言喊住了他。
正午时分,马车在一处安静的宅院前停下。睡了一路的男人这才打起几分精神,随着墨翟与宁吾一同搬运马车上的杂物。
此时宅门敞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此人名唤季琯,乃是昔日父亲府上一门客,如今在鲁国司空府上任小司空下大夫,掌管曲阜近郊水利疏通及工程营造。听闻墨翟一家为宋国国君所驱逐,特地写来书信邀请一行人前来投奔。
“许久不见,又消瘦许多。”父亲拍着季琯的肩膀叹气,“在鲁国为官,日子也不好过吧?”
墨翟的笑意一点点凝固在脸上,随后又缓缓褪去。
“我只是说一些内心的猜想,若是说错了,你可别生气。” 宁吾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虽然墨翟你一直在暗示自己,身处乱世之中,能有几日安稳日子、吃几顿饱饭,便是难能可贵,但你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些大志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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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城内有一个机关术世家,以木匠手艺起家,如今在鲁国乃至关东各诸侯之间颇有名声,颇受历代国君信任。若公子有意,我便与那公输家住去信一封,向他们推荐一番。以公输家的名声和地位,在其府上做个小木匠,想来也不至于委屈了公子。”
“那便劳烦季兄了。”父亲舒心一笑,“墨翟,还不快道谢。”
“谢过季叔。”墨翟恭敬地行礼,宁吾注意到,一路上一直萦绕在墨翟脸上的忧虑之色终于散去了几分。
“一国之君,任用贤能,竟然要先看臣下的脸色,岂不落人笑柄?”父亲连连摇头,“罢了,我想不好往后还能做些什么,在想明白之前,还要劳烦季兄提供一处落脚之处了。”
“兄长客气,当年若非兄长大力扶持,我哪能有今日成就?兄若不嫌弃,不妨先在我府上做一门客幕僚,替我参谋政务。”季琯对此早有盘算,司空的职能多为工程营造、水利兴修,很少直接参与国政——至少对季琯这样的少司空而言是如此。当然,对孟孙氏子弟来说,司空的职能范围并不妨碍他们找借口插手军国大事,既然孟孙氏执掌了司空府,那么司空的职能断然不可只限制在小小的营造和水利这等小事上。
“费心了。”父亲有些惭愧地叹气,“我做什么无关紧要,但我这孩子。”他伸手一指墨翟,“他在商丘时便跟着老木匠学了多年的手艺,颇有些心得积累,还望季兄能为此子谋一份简单的木匠活,让他有份安身立命的手艺。”
“灭国如何,不灭又如何?”父亲醉醺醺说道,“自武王伐纣开创新朝,周王室以天下共主之尊执掌权柄,至今已有数百年,鼎盛之时何等的强盛?如今还不是一样朝不保夕。这天下岂有永不散场的宴席。”
“说的倒也是,何况一国之兴亡,与你我此等小人物又有何干?”季琯落魄一笑,“今日难得相见,不谈国事。敞开了肚子,你我接着喝!”
一旁的墨翟与宁吾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迷惑。他们一时无法对父亲与季琯的悲喜感同身受,只觉得他们的长吁短叹实在来得过分吵闹。
“季叔且慢,我有一事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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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了,如今孟孙氏执掌司空之位,我这所谓下大夫,真不知是国君的下大夫,还是那孟孙氏的下大夫。”季琯惨淡一笑,“时局变了,忠于国君的老臣下场会越来越难,我也得审时度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好啊,可别学我,在国政大事上偏与公卿对着干。你看,这不就糊里糊涂投奔你来了?”父亲自嘲地笑笑。
“罢了,不提这个。客房早已为你们收拾好,一路舟车劳顿多有辛苦,今日先好好歇息吧。”季琯自觉失言,微微挥动衣袖,示意众人进门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