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刑天冷笑一声,“我们对自己当然慈悲,可除了得道之人,其余任何,对我们来说,皆是奴隶与刍狗、蝼蚁而已。既是蝼蚁,又有什么不能拿来做笛做鼓的呢?”
就这样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本尊生前造了太多杀孽,所以被蒹葭困住时,几乎走火入魔,完全无法自控,更别说破阵了。罢了,既然你今日了了本尊一桩执念,我也甘心认你这个主人。反正,修士之命,再长也不过几百年而已,等你身死之后,本尊再去寻自由吧。”
樱招:“我谢谢你,现在就咒我死。”
当今世道,人与魔族相结合,生下的半魔何其多。他们混迹在人群中,只要不作恶,仙门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三雀并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魔,但他被心魔所惑,往往会变得比真正的魔族要残暴百倍。
“这孩子是在十三雀入魔之后怀上的吗?”樱招问。
听到这个名字,贺兰夕坐在向阳的屋檐下呆愣了良久,才低下头摸了摸肚子,温柔又忧郁地笑笑,摇头道:“他本就是魔族,只是被强行改换了血脉而已。”
樱招虽早已辟谷,但面对着各式各样生平从未尝过的新鲜美食,仍是食指大动。吃饱喝足后,萦绕在心头的淡淡愁绪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氏将她当作座上宾,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贺兰夕的救命恩人,这礼遇受得也是心安理得。只是那十三雀之事,仍是让她心里不太踏实,没休息多久,她便动身前往了贺兰氏主家。
府上一派繁忙,却井井有条。剩余几个压阵之人被安稳送走,几个产业的掌柜们齐聚一堂,在商议着接下来的善后工作。这个千年大族经此一难,又如同春日结实的树木一般,抽芽长叶,焕发出新的生机。
看着樱招又默然不语,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刑天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劝慰道:“哎哎,你别不开心啊,本尊现在能感应到你的心思,你不开心会害得我和你一样不开心。”
樱招看他一眼:“那我把你封住?”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自小长在苍梧山的修士们,大多一心向道,樱招也不例外。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又被几位师兄师姐全然护着,年纪虽然长到了六十余岁,但由于花在修行上的时光太多,因此人情世故只能算是一知半解。空有一身武力,人却还是懵懵懂懂。
她在一腔孤勇下与魔尊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从此她的生命被劈开成了两半,一半是属于剑修的,光辉灿烂,行大道求长生的过去;一半是与魔族至尊纠缠不休的深不可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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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居然和那魔尊一样可怕。
刑天自知这事是他理亏,的确辩无可辩,嘴上叫嚣了几句之后已无话可说。
一人一剑灵坐在院中,看着春季疯长的新芽静默了一会儿,刑天突然问道:“那臭小子回魔域干什么?准备迎娶你当魔后吗?”
不会被冻傻了吧?
毕竟是自己的剑,樱招想了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她在掌心凝聚起一团火,火焰兜头自剑柄往下蹿,覆着在剑鞘上的寒霜终于开始消融,慢慢化作一摊水。
片刻之后,那被折磨得七荤八素的剑灵自剑柄中飘出,一同飘出的还有一长串质问:“那臭小子呢!去哪里了!有胆子将本尊关起来,没胆子自己把我放出来吗?!”
“嗯,你万事小心。”
斩苍走后,樱招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午时才醒来。
推开房门,那糟心的刑天剑还被困在院子里,四周围着一圈寒冰阵。道道冰柱插屏似的将剑身困在其中,樱招凑近一看,只见一层厚厚的霜花从剑柄一直延伸至剑鞘,严严实实的,呼吸间都是将肺都要刺痛的寒气。
樱招便明白过来,他真正想说的是后半句。
压在心头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被她短暂放下,她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在黎明蓝紫色的天光中贴近他,伸出双臂缓缓将他的脖颈兜住,然后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会的。”
这股又聪明又呆钝的劲,无论何时都能直愣愣地闯进斩苍的心里,蛮不讲理地将他填满。
她又在他面前晕倒了。
樱招晕得不太安稳。
睡梦中看到的仍是杀阵中那片骷髅若岭、骸骨如林的景象。她走不出来,只能将刑天唤出来骂。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对面的魔尊脸色微微沉了沉。
糟糕。
樱招没敢再看他,直接扯过绣被往头上一蒙,试图眼不见为净。
多到她只能和他绑在一起,永生永世。
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斩苍伸手撩了撩帐子,他该走了。
那群被他带去猎蛟的部下还被他扔在森罗海,他若是不亲自回去拔营,他们不敢移动半步。
“我学我学!”樱招一下便来了劲,跟着贴近他,还伸手将他推了推,“你现在就教我!”
樱招学东西很快,对于想学的术法几乎是过目不忘。斩苍只对她演示了一遍,她便已经将施咒与解咒之法烂熟于心。
明明是递刀子的事情,不知斩苍的神色为何看起来有几分欣慰。
他的眼珠明亮剔透,竟将能伤害到他的方法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那是……那是什么?”樱招只好这样问他。
“算是一种天罚之印吧,”他一边顺着她的头发,一边解释道:“相传罪孽牵缠之人会在入阴司时,被烙下印记,名为'追魂印'。这种印记烙上发肤,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日,皆须经受经脉焚烧之痛,不管修为几层皆难灭难消。”
他方才一直没合眼,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樱招的耳朵和头发,她睡得迷迷糊糊时也曾不依不饶地伸出双臂将他缠紧过,而后又像意识到了什么,干脆一转身直接拿背对向他。像是整个人都沉溺于无意识的不安当中,虽然她装得很好。
位于眼睛前方的锋利喉结在上下移动,樱招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摩了一下,才开口问他:“你的身体会自愈?”
她摸得他有些痒,但他没躲,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按理说,一同被困黑齿谷那么久,二人早已相知相熟。但当安稳地睡到一张**时,却让樱招产生了一种温和有礼,却又心乱如麻的生疏感。
这份生疏感助长了盘踞在心头朦朦胧胧的情,生风漾月,使得彼此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关于对方的记忆变得可爱又珍贵起来。
可她还是无法自如地和他说话。
睁开眼,是两幅密不透风的帐子,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有淡淡的木香味,将她揣进怀里贴紧的魔族男子,的确让她长了不少见识。
她不明白,与有情人一起时,为何连快乐都有些遭不住。
这蛮横不讲理的魔尊明明化形时间比她要短,却偏偏喜欢听她叫“哥哥”。一晚上不知道哄着她叫了多少遍“斩苍哥哥”。
“主人。”
亲昵又温柔的口吻,怎么听都像在纵容小孩。
樱招再没别的招好使,只暗暗地小声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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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理解,这是他自诞生起就养成的思维模式,身负的力量太过强大,因此不必去理会任何纷扰。
可她想要拉住绳索,将他套住。
成年男子强健坚实的臂膀将她围困住,四面堵得没有一点缝。她抬手擦了擦湿莹莹的眼,看着他说道:“可我还没原谅你。”
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羞红的,总之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半真半假的负气话,听来也像在娇嗔。
真是,斩苍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看到她这副模样,不觉喉头发痒,只想用力地将她揉进身体里,严丝合缝,一刻也不要再分开。
樱招不明所以地回头,正欲好好看看斩苍的脸,却只看到一张兽纹面具与一道精巧的下颌线。
她毫无顾忌地屈指弹了弹他的面具,问道:“怎么了?”
脾气实在不算好的魔尊大人耐着性子这样回道:“那剑灵,它该死。”
只是她原本以为,这份喜欢,或可以让他们发展出一段露水姻缘,或可以成为至交好友。所求所愿,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再往深了去,却不知该怎么走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根本没想过。
心脏跳得好剧烈,她低下头,一滴泪随之滴在斩苍的脸上。
“什么?”她应了一句,声音细小如蚊蚋的羽音,却要将他的血肉全部啖尽。
一张俊到任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的脸,抬起的眼珠似宝石,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的眼中难得蓄起骤雨般的柔情,密密匝匝将她缠绕住。
他说:“我方才好像一直忘了说,我喜欢你,虽然这件事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但我们树,本来就是根木头,因此轻易不会动心,动心便是一辈子,再不会爱上别人。”
烛影星光都被遮盖住,她被闷在他怀里,吻得满脸通红,气都喘不过来。
好急切,斩苍一点都不似平时那般慢条斯理,骨子里像是遵循了某种优雅的秩序。她的嘴唇被他亲到发麻,像第一次吻上他那日,她以为自己中毒了。
原来的确是中毒了,他身上那股扶桑树的香味,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功效,不然为什么她心跳得快要死了,却还是任他肆虐。
可樱招向来便对自己喜爱的事物有种毫无顾忌的热情,虽然这份热情不一定能持续很久,但在当下,她决定不再去理会脑海中那些对的、错的、令她想不明白的纷繁念头,她只想让自己更高兴一点。
她差点死在那杀阵里了,还不许她放纵一下吗?
“你打算如何不放开我?”她掐住斩苍后颈的手用了些力气。
的确是真诚的道歉,他对于自己的行为无可辩驳。
圈在他脖颈上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后颈,樱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定身术,手中凝聚着灵气直抵上他的命门。
斩苍怔怔地抬起头,对上樱招审视的目光。
他究竟想做什么?
揽住她的那只臂膀沉稳有力,即使不施定身术,樱招觉得,自己应当也很难动弹。她这具身体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也是十分不济了。
或许是由于受了伤,或许是由于在黑齿谷那段时日习惯了他的触碰,在他吻上来的那一刻,她竟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有些口不择言了,一点也未曾掩饰地,只想将那个卑劣的自己呈现在她面前。怀中的身躯在颤抖,她在害怕吧?害怕他做过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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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还没说完,他做过的事情,远不止如此。
樱招失神地盯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做到的呢?”
“啊,”斩苍竟然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些温柔的疯意,“因为我会时间暂停之术,力量覆盖之地,一切都逃不过我的束缚。像这样——”
他突然在樱招身上施下一道定身术,将她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的身体一揽而起,将她抱进自己怀中坐着:“你放心,这次我没有将时间暂停,你可以清醒地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她话刚起了个头,他的一只手已经绕到了她肩后,准确无误地隔着中衣找到了她话里所说的疤痕消失之处。
指腹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缎子传过来,樱招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艰涩:“这里,曾经被我留下了……几朵吻痕,我在用术法消除时,不小心将那道疤也弄掉了……实在抱歉,我下不了手给你原样弄出一道疤来,就只能任它那样了。”
他似乎将她的问题回答得很清楚,又似乎没有,声线中暗藏着一股压抑的镇定。陈列在他脸上的神情,亦带着些许凌乱。
她那双黑亮的、让他实难招架的眼睛,经历过蛮风瘴雨,也沐浴过日月精华,好似万事万物,都担得起,亦放得下。若是樱招得知他在她身上做过那么多的卑劣事情,这双眼还会不会停驻在他身上呢?
他真的,很想知道。
一阵慌乱从心底向上翻涌,他没有躲,反而不偏不倚地倾身下去,坦然承认:“是我做的。”
而樱招在破阵之后,已经完全脱力,她将刑天插在地上才得以勉强支撑住身体。她望着那张残破的七弦琴和围绕在四周用人皮与头骨做成的乐器,有些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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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右手血流如注,顺着手背往下漫至刑天剑身。那剑灵十分嗜血,浇灌其上的血越多,他便越是光华璀璨。
在她昏迷时,他亦痴坐在床榻旁望了她许久。望她微翘的鼻尖,望她柔软的唇,还有融融的细雪似的颈子。
术法做的小人只是一道虚影,他伸一伸手,便穿过去了。如今她真实地躺在他面前,他却无法做到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触碰她。
她没有同意。
可是现在,他好像已经完全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一个没看好就会让自己陷入这般险境。他若是今天没有赶到,他相信她最终肯定能找到办法来应对,只是,只是,他会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尝到苦果的魔尊决定顺应自己心意一次,像夏有凉风冬有雪,樱招于他,是无论晴天落雨一想到就会心脏抽搐的存在。
“那便好。”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扯了几句,斩苍突然说道:“那魔修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失了魂魄的那人如今情况还算稳定,我们正处在贺兰氏准备的一处别院中,今夜跟着一起上山之人都是她们的家兵,口风严实,你晕了大概两个时辰……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以为,自樱招回中土后,他的生活便会回归原状的。
她举起受伤的胳膊,发现那里已经恢复了光洁,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被划破一般,身上的衣物被施了清洁咒,满身血污也已经被咒语洗净。
“嗯。”斩苍点点头。
他见她伸手摸了摸床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便提醒道:“你的剑被我拿到院子里,用从极渊的寒冰冻着,那剑灵太不老实,须得吃点苦头。”
似曾相识的问话让她愣了愣,只是这次魔尊问话的语气比起上次温柔了不少。
虽然这次照样是她在给他添麻烦。
此时房间内只有他二人,斩苍已经将面具摘下,露出那张不愿意被太多人窥见的脸。二人无声对视了良久,像是对方眼睛里有什么属于自己的重要物品,一时间谁也没有率先弃守。
他体内的心魔对站在阵外虎视眈眈的魔尊惧怕无比,原本催动起来毫无障碍的魔气竟发生了些微凝滞,竖成直线的魔瞳不安地在眼眶中转动,十三雀只得闪身捂住眼睛对其进行安抚。
大能过招时,一招都不能踏错。
十三雀只一招不慎,而后便左支右绌,再也抵挡不住樱招的攻势。
刑天:“不谢。”
樱招愤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处华美的床帐内。屋里的烛火朦胧一团,有道身影坐在她床榻旁,正俯身望着她。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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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夕的神魂已经完全稳住,面色虽未恢复红润,人已完全清醒,对着樱招自是感激涕零。樱招看着她那腹中已经快要足月的魔胎,心中隐隐有些疑问。
十三雀分明不是魔,只是被心魔所惑,为何他与贺兰夕结合之后,胎儿会是个魔胎?
这魔胎,在吞噬母体养分时毫不手软,分明是个天生恶种。今日一见,却又如同寻常胎儿一般,待在母亲体内安安静静,只偶尔踢踢贺兰夕的肚子。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刑天又安慰道,“那小子的树身,连接三界,在这一方世界中是柱一样的存在,成魔成神,或是当个普通人,都在他一念之间,不过看他怎么选而已。”
“罢了,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走一步看一步吧。”樱招站起身来,将刑天收进气海,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这座别邸很大,内院虽未安排人员服侍,但外院候着不少随从。见樱招已收拾妥当,当下便摆出了珍馐百味来招待她。
骂到对方一声不吭之后,她才有些木然地问道:“当年姑射神女的蒹葭,也是这般残忍吗?”
显出无头真身的刑天,坐在她旁边沉沉道:“比这更残忍。”
“可神佛不都是以慈悲为怀吗?”
纵使还保留着一丝理智未私定终身,但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偏离了轨道,向着不知吉凶的方向去了。
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即使昨夜之事再重来一百次,她做出的,也只会是相同的决定。
“怎么可能!”樱招一脸惊悚地看向他,“我疯了!跑到那鬼地方当魔后?”
“那他不当魔尊了?与你到中土来,做一对寻常道侣?”
樱招又沉默下来。
原本应该是气势汹汹的语气,却由于这剑灵的舌头都被冻僵,口齿不清,因此听来除了滑稽,还是滑稽。
樱招揉了揉耳朵,在一旁坐下,看着他全身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狼狈样,淡定说道:“你大可不必这般激动,他回魔域了,听不到你这番控诉。再说了,你有何不服,不妨与我说说,若是说得不好,我也有很多法子可以用来招呼你的,不必假手他人。”
可怕……
从极渊的冰川,果然名不虚传,烈日浇在上面竟没有丝毫化开。
她想起斩苍临走前教她的解开法阵的口诀与手势,故意慢吞吞倒腾了几下,才大发慈悲地将那寒冰阵解开。
冰柱轰然倒塌,被困在阵中的刑天剑却半晌都没动静,剑鞘上的寒霜也没有半分要化开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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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搂着她问道:“那魔修,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樱招点点头:“我已经传信于师门,算算时间,他们今日便会到。届时应当会压着那十三雀一同前往长留仙宗。”
快要被捂出汗来时,蒙住脑袋的被子被人一把扯开,接着她怀里被塞进来一样东西。樱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玉螺母。
樱招一把将那只螺母握住,终于回头:“传音螺母?”
“是,”斩苍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里也有一只,你遇到危险时可以用这个联系我。”顿了顿,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没有危险时也可以。”
“你要回魔域了吗?”樱招盘腿坐在斩苍对面,睁圆了眼睛,眼里还有几根表示没睡够的红血丝。
“……嗯,”斩苍点点头,“我——”
一句“去去就回”还没说完,便被樱招迫不及待打断:“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忙!你是魔尊日理万机,所以你有事就快走吧!”
樱招又开始觉得他疯,但也隐隐明白为什么。
“这下我又多了你一个把柄了。”她看着他,低声说。
“嗯,”他没所谓地笑笑,“以后会更多。”
末了,他居然笑了笑,问樱招:“想学吗?”
“嗯?”樱招没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这个?”
斩苍将她松开,翻了个身仰面躺下,也没回她的问题,只摆出一副闲适模样,闭上眼睛说:“不想学算了。”
“那是不是什么痕迹都无法留在你身上?什么都不能伤到你?”
“力量不及我之人的确伤不到我,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看到樱招终于轻颤着眼皮抬眼看他,才接着说道,“追魂印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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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的确是该死,若不是他让她毫无准备,她也不至于受这么大一通伤,流了这么多血。
所以人是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对吗?
当手被斩苍握住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眼睛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只能看到他头顶上装饰着的几颗星子,一闪一闪的,交错着织成一片网,将她的心神捕捉了进去。
斩苍也是。
即使他们已经亲密到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了。
“在想什么?”斩苍开口打破沉默。
一只温热的大掌贴上她的肩膀,将她兜着轻轻转过来,正对上那张她此时此刻有些羞于去直视的脸。幸好他们两个的脸几乎磕到了一起,这样她即使面上再红,也不会被他清楚地发现。
只是心中始终乱糟糟的。
夜里发生的事,仿佛全然是一场荒唐艳丽的梦,梦时美得似天上的虹,醒时却飘飘****,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这种感觉还不错。
良宵淡月,枕上云收。
樱招似乎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到了鸡鸣声。
高高在上的魔尊也好,树灵也罢,总之,他要学会伏低做小,她才会考虑要不要原谅他。
“那你先叫声'主人'给我听。”樱招一脸坦然地发号施令。
昏暗床帐内,魔尊大人并未对这个称呼产生半点纠结,他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异常慷慨地顺着她的心意,张开嘴叫她——
“看来还是要先原谅我才行。”他笑出声来。
至于怎么原谅,樱招其实没想好。她是有些轴的,纵使自己对他的确很喜欢,但她仍旧在责怪着他的无耻。
连接三界的扶桑树,表面上看起来风光霁月、无欲无求,不许她话太多,不许她靠得太近,还老是凶她,更别说从一开始那般可怕地对她发出通缉令,害她以为自己这趟迟早都要将小命交代在魔域。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他却抓住她的手腕,侧过脸去吻她的手心。揽住她的那只臂膀用了些力气,斩苍抬起头来,唇瓣贴近她的眼角。
几近失控的眼泪被他上上下下地吮干净,他似乎很明白她的难处,于是边吻还边哄道:“别哭啊,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等你慢慢想清楚,反正你不是说过吗?修士的寿命很长,我还有很长时间可以陪你。”
至于后半句那些乱七八糟的道侣之类的话,魔尊大人决定当作没有听见。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认真地将爱意顺着她心跳传递。
樱招愣了愣,耳畔像是听见了一场浩大的雨,不然为什么会湿进她眼睛里。
她当然是喜欢斩苍的。她一见他就欢喜,眼睛也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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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苍拿在她身上得出的经验来对付她,好像他有多从容似的,可事实上他紧张得要命,她皱一皱眉头,他就会害怕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被她推开。
“别动,樱招。”他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樱招看了很久,像成熟的画师总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摸清笔下物品的构造一般,里里外外地将她看到面颊晕粉。
他却半点眉头也没皱,一双眼摄住她,难得有些痴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亲吻原来是这种滋味吗?
身躯高大、手长脚长的男子,轻轻一屈肘,便能将她整个身子圈进臂弯,纳入怀中。
“我能挣脱,这个很奇怪吗?”樱招对自己被时间暂停之法困住这件事似乎要更耿耿于怀一点,“若是你早告诉我你有这个本事,我应当也能早日找到脱困之法。”
“是啊,”他看着她,笑了笑,“你一向很厉害。”
樱招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一双唇也被他亲得够呛,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实在算不得清白。
方才樱招战至酣处,根本分不出神来查看自己究竟受了几处伤,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现下一切皆已结束,她才终于疼得开始发抖。
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强行将正在嗜血的刑天从她手中摘下。剑柄被他握住,铮然入鞘。
只是那入鞘声听起来带着些怒意。
这份痴处令她不安,不安到浑身颤抖,于是惶恐到想咬他,想将他推开。
夜色倏忽中,斩苍将她放倒在床帐里,捉住她的胳膊将自己脖颈环住,倾身袭上来。只是他一直敛着眉,未与她对视,像是承受不住她哪怕一丝一毫推拒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闭上双眼,凑上前去亲了亲她的眉毛,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樱招。只是,我不会再放开你,你可以讨厌我,也可以恨我,都没有关系。”
他从指尖释放出一丝清光,指腹落在她身上的力度轻得像羽毛在搔刮。那些吻痕,顷刻间便被他消除了个干净。
“只是事后我会消除痕迹,让你察觉不到。”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将坦白的话也说得这样疯?
洒在他眼中的烛光碎影被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一并遮住的还有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自暴自弃。再睁眼时,他欺身吻住她。
一开始,他只是用唇瓣贴住她的唇,一边慢条斯理地啄吻,一边回忆给她听:“你第一次亲我的那天晚上,其实是亲到了的,只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将时间暂停之后,你便成了被圈套扣住四肢的猎物,我想对你怎么样,就能对你怎么样。”
言语中透露出的讯息,却是樱招早就料想过的。
她曾很深切地怀疑过,她在黑齿谷做过的那些荒唐梦,全都不是梦。那些片段太过真实,真实到令她欢欣。可一睁眼见到的斩苍,却不是她梦中的模样。他处处避她不及,却又处处为她着想,神秘又矛盾。
真是致命。
斩苍倾身过来时,似乎将他身上的木香酿了空气,沉沉地将她包围住。樱招原本发难似的询问,如今却成了自讨苦吃。
她重伤初愈,身体本就疲惫,人又易晃神,只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察觉到,斩苍的鼻尖已经近到几乎触上她的鼻尖。
“你怎么——”
借着微薄闪动的烛光,斩苍看见樱招在问出那个问题后,目光便停顿在他身上,澄澈的闪着光的眸子,像看着一个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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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他救过她,所以对他产生了某种雏鸟情结吗?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子,正打算伸手捧住她的脑袋,樱招却转了转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嗯,我还想问问你,我后肩上那条疤,是被你消除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她真的很想知道。
樱招的发丝在方才疗伤时,已经被斩苍解开,几缕散发在烛火的照耀下,好像碎散的金子。
睁开眼再看不到那个聒噪生动的身影,每天按部就班地坐在魔尊的位子上,面对着同样的部下,处理着同样的事务。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他感到习惯且安心。
对于那颗曾经失控过的心,他不再觉得无能为力。
纵使他将她的画像做成小人,还私下遣人去寻“蒹葭”的消息,这种种行为说来总有些自欺欺人,但那不重要。
“噢……”樱招觉得他做得好,那剑灵是得受点教训。
“有用吗?”她很好奇。
“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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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一阵毫无秩序的虫鸣,正如此刻对视的二人毫无秩序的心跳。
“你又替我疗伤了?”樱招刚刚苏醒,眼睛睁得有点累,于是借着眨眼的当口儿败下阵来。
作为阵眼的那张琴被樱招一剑劈开,魔修自觉大势已去,捏着一张传送符欲逃。站在杀阵外一直未再出手的魔尊却突然降下来一个困阵,兜头将他罩在其中。
杀阵已破,四周恢复成荒凉的模样,寂寂空山中怨气尽收,唯见几只胆大的乌鸦在嘎嘎叫。
贺兰舒急急奔至十三雀身前,将他腰间装着妹妹魂魄的琉璃瓶解下,郑重地将其交至队伍中一名金丹期的修士。那人随即领命,踏着剑便直往回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