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气在海面弥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吕先生那风烛残年的身躯突然像只兔子般活蹦乱跳,几乎是一个奇迹,过去我从未想象一个老得连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帮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与速度,他伸展双臂如一只瘦鹰,将身边最近的几个弟子抓住,围绕在身边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声叫喊中,这老儿抓着盾牌飞身闪入船舱,在舱口运臂将他们凌越甲板,抛落入海。也许他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希望这些年轻力壮的诱饵在落海后能吸引怪物的注意,从而争取逃亡时间。他有多少年纪了?七十、八十、还是九十岁?这样年纪的人类,早该蹒跚在瓜棚豆架下,颐享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不该到海上来受风寒,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尽头的时间。
但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还怕什么七十、八十、九十岁?还怕什么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带着天山掌门的头衔与武林耋宿的光环,享受它们直到天荒地老。
就算没有玄澹心法,还有岛上数不清的仙花异草。万年灵芝,延寿百纪,直若等闲。这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凿凿事实。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间与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绣囿限得泾渭分明的大人物们厮混之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我想我久已遗忘,那些眼看着人类用衣服为自己围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剥去了衣服,下面的肉体,同样是不够我填牙缝的渺小。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带来死亡。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就是平衡。
后来,关于无名洞府的讯息据说它流入朝廷。这很自然。作为掌握天下最高权力的主人,某个黄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谁都更留恋这个人世。可是那些衣履华贵的猎物和其他的一些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黑暗。
无名岛上没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丽的诱饵。它为我领来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的猎物,像韭菜割了又长。人们前仆后继,怀着称霸武林的雄心与长生不死的热切,投入我的怀抱。我从不操心诱饵的功效,他们自己会相互传播,互相勾心斗角地探听,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来而其实还是在传播,人就是有这个好奇与刺探的本事,面对珍宝他们的嗅觉比什么都灵。每个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澜,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我的目的——在遥远的中原,江湖之上。
江湖。有时我会想起从前有一个来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诉我江湖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陷阱,人们自己挖掘,然后,自己跳下去。
我狩猎人类,狩猎水族,狩猎海兽与飞鸟,我狩猎过鲛人的部落与闯入我狩猎范围的同族。是的,蜃是从不显露形体的猎者,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身体。
只要是有身体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释放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强大,幻景无边,将它与它的蜃气,一网打尽。
我已经丧心病狂。这是一只万年灵龟对我说的,有一天它跋涉过万里海程来警告我。它说它修行万年,除了让自己与世无争地活下去,没有修炼过任何攻击杀戮的法术。它说它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我的恶名,如今在大洋之内,相通的水流早把关于极北海域称霸的一只蜃妖的名声传遍四海。她没有任何背景与来历,她凭空出现在世上,因为什么无人得知的神秘的缘故,拥有凌驾同类的法力与不知悔改的杀意,穷凶极恶,罪孽累累。
这是不可救药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们,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赖上那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黑的、没有光的所在的甘美毒药。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或许我和我的猎物们,实在也没有分别。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与被收割者,从来都只是命运掌中相同的棋子。一个游戏,既然甘愿投入,便应该毫无怨言。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
人,鬼,妖,兽,仙,佛,神明。天。我们都只不过是因果里流转的众生。
你说奇怪不奇怪。人类,他们的意志是这样顽强,能够穷极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残喘,可是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灯火,只需吹上一口气,扑地就熄灭。
这个游戏过于轻易,它没有什么好玩的。
也许是玄澹心法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其他蜃族同类的能力。
一只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这完全取决于口腹的欲望。欲望越强烈,蜃气主宰的范围就越广大,就像人的野心。
人世千万年来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闹剧的轮回,每一次台上只是换过不同名姓的戏子,冠带赫赫地登场,换一套全新的行头覆盖住那尘封的前朝衣冠,以为这就是日月新天。而戏的内容从来不曾改变,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与出卖,从来不曾改变。
仙花与异草与长生心诀永远都在那儿,只看谁有本事得到它。
大吕先生进舱后,我没有再见到他。幻美的蜃气蒙蒙弥漫过整个海面,像水一样流过那艘船。然后我目送着空船在海波的推动下,悠悠****漂远,消失在海天的尽头。
蜃气能够自动识别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体。所过之处,岩石、房屋、船只皆能毫发无损,而一切拥有体温与呼吸的东西,将**然无存。包括被种植在玉盆内、以从天山之巅带来的泥土精心培育着的雪莲花。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累赘到海上的冒险中来,也许那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也许是万一在遭到致命伤害后续命的灵药,人类为了一条小命长些再长些,可以想出无数的花头。
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大吕先生,在一艘向岛屿驶来的海船上。在离岛还有三百里之处我便截获了它,甲板上那个龙钟颟顸的老儿便是大吕先生么?他的身体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挡海上凛冽的寒风,然而他仍坚持呆在船头,强睁昏花老眼指手划脚,生怕他的徒子徒孙们偏离了正确的航向。
偏离什么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么?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他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衣袍上刺绣的皇家徽记。也分不清这些同为遥远中原龙座上那个身披黄袍的戏子所派遣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官阶身份是如何分别高下。
他们都一样。我懒得细看。
他们不累么?有时候我难免对这些生物有些怜悯,所以我让他们在我的怀抱里睡去,远离了所有的算计与争斗,永远地沉睡下去。我给他们最干净的、最后的栖身地,和我的一样寂静无声。在那黑暗里他们都不争了,不斗了,世代的仇敌同样安静地睡在我腹中。
也许安静,是我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在这个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挤挤的世界上,总是需要收割者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吧。
她是水族与人类共同的公敌。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淀着重重血海,这债务有一天,终要清还。
灵龟说,在这个由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鳌鱼以身体为承托所支撑着的世界上,生存着五个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是海里的鲛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与大陆上的妖兽一族与人类修行而成的剑仙。鳌鱼以自身构成世界的基点,它背上驮着整个海洋与大地,承载万物生息,而在它的身体之下则生存着永远不见天日的暗鬼族群。五个强大种族拥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间有着相互制约忌惮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同时又都离不开对方,这就是尽管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族间的争斗从未有一刻停止、却仍然保持着永恒的平衡,使这个由鳌鱼支撑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虽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见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没有放弃过企图迫使鳌鱼翻身、阴阳颠倒的努力,而其他四个种族间的纷争也终古持续,这个世界却始终以它守恒的规则为所有或强或弱的生物提供着栖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颠覆阴阳,鲛人、蜃族与妖兽不懈地挑战着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剑仙则要消灭这一切。五种力量它们势如水火又相生相克,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天敌,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赖以存在的理由。
没有自主的可能。
让我和你们一起,把这游戏坚持下去吧。让我们看看,它最终,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画面。
我不会感到焦急。
但我没有其他消遣。
欲望是不断膨胀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饭,又想娇妻爱子,有了玉堂金马,又想号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便开始希求长生不老。如果没有死亡适时的降临把一切划上终结,它可以蔓延到无限,时间与空间,都被吞没。
我的欲望也是这样。越吃就越觉得饥饿,我里面呼喊着的空虚,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每一个黄袍加身的戏子总以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终结,铁打的江山万万年。最终一一在烟尘与血光中黯然下场。上场门边,被选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兴奋地等待着接替,把前人早已烂熟千百遍的唱词从头再唱一回。这就是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荣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实现。你说,这一切在史书中严肃而辉煌着的,和我的口腹之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此我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吃。没有搏杀,没有抵抗,出现在我视野中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的岁月是寂静无声的,醒着也像在睡。
我的对手太过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制造出一点喧闹来打破这连梦也没有的、沉重清净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