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燕云,你也会觉得痛么?
他不肯,看她。
她低头,看到一双血手。那枚仙果红艳艳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烂。流出血一样的浆汁,溅到眼里,淋淋漓漓顺十指滴落在地上。
他不肯回头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他摇摇头。她又道:“你一定要走么?”
他不答。
“什么时候走?”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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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只觉得双手一阵**,十指冰凉的,紧了一紧。
心里并没感觉到痛,相反地,平静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
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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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她忽然笑起来。原来她的心真的没有了。被他剜了出来,捏得稀烂。
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他是那柄无情无血无泪的断刀,此日将未来亲手斩杀。以后的日子……她刚刚看到它露出半面恬淡的容颜。
空空如也,一缕红血溅在眼珠上。鲜红的视野,把什么前景都涂没。她惘惘地偏过头,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么那么浓,那么冰冷。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她眼里像泛着血海,看到哪里,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边还僵持着半朵欲开未开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牵了牵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哭还是笑。腔子里空****,要心痛也无从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没有的东西,拿什么来疼痛?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隔了一会,方道:“这就走。潮水只有一个时辰进入河道,迟了,机关就合上了。”
他静静地站着,站着,一面阔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样,切断了一切生机——他只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会感觉到刺痛?
夜明凄然望着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银针,便早穿透五脏六腑将他钉在地上。这一刻她颤栗着瞥到心底里连自己也不敢触目的一线闪念——她多希望,她手里有一根淬毒的银针。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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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她的两手紧握成拳。
那么,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来,也一样吧?
她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陪我住在这里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