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伸手去抢那块布,燕云手掌一收,紧紧地攥住,掉过脸去,粗声道:“不用你管。”
她静静望了他一会。
“我替你做点事,这不行么?”她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来,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说,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腿。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会不会好些?”顿了顿,又问,“——你痛得很厉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厉害。略微有一点罢了。过几天自然会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乱得很。”
他淡淡地说。然后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团沾了沾,又开始擦拭起来。
他看她一眼,随即转头,慢慢地说:“要下雪了。”
“什么?”夜明又怔了怔,为这答非所问的回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风尽管搅着黄土肆虐,却是一无所见。
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燕云没回答,只是埋头捏着那块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着膝盖。酒气摩得热了,越发浓香。他专心致志,不一时腿上皮肤已红得发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累了,就那么把湿布往手心里一团,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侧躺着,两腿蜷缩起来。
夜明不敢惊扰,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云躺着也不能安稳,不停翻来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辗转难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开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燕云陡然翻身,她手里不由一颤,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脸。
一只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过来挽起了那绺散落的长发。妇人家盘头娴熟之极,一壁还替他擦着,一只手飞快地捋起头发,飞快地绕了几绕,已将它掖回发髻里去。
不过一眨眼。但他仿佛头一遭与这女人肌肤接近到如此的距离,满室酒香里嗅到她的气息,于清淡中带一丝奇异的味道,微苦微咸而涩……什么时候,久已荒废的记忆。
燕云沉默地与她相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味道,很像眼泪。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掠过他的身体。女人的香,又淡又凉。她手上半褪的布条苏苏搔着脚踝,一不留神,缠在上头。一副天下最柔软的锁镣。夜明俯身细心地将它解开,指尖在脚腕上轻转一遭。
“这儿也痛吧?”
他没搭腔。她也不再问,替他除了鞋袜,把两脚脚踝也抹拭许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两下里一样冰冷。
天晚了,风更大。这儿的天色永远如同黄昏,白天与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初开的远古时候。外头飞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户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砂粒。
燕云突然起身,点亮了灯,唤小二送一坛酒进来。
晌午的事情之后,这店里的上下人等不免对他越发敬畏。不多时伙计陪笑进房,不单酒,饭菜也一并送到,还殷勤地放下两只粗瓷大碗,轻手轻脚掩门而去。
燕云背着脸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声传入耳中,跟着腿上一凉。
几根柔软的手指搭上来,若即若离,轻若无物。她指尖儿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湿了肌肤,在她的指间来去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一股炽烫沦肌浃髓直烧入骨头里去,烧透心腑。像烤红了铁烙,烙下无法磨灭的印……
但她的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只是低着头。火苗呼的一下蹿得老高,又暗下去。黄土坡上人家喜欢的花色浓烈的被褥,靛蓝底子上翠叶密布,碗口大绛红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边缘。
夜明冷眼瞧着,见他虽然轻描淡写,行动确实缓慢而吃力了许多,每一抬手仿佛牵动浑身的骨节,吱吱咯咯地锈涩。
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不然不会带出样子来。
“让我来。”
燕云道:“我身上各处的关节在痛。迟则明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着窗子,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练功落下的。若逢变天,全身的骨节就有点不灵。明早的雪想必特别大。”
“你……你怎么了?”她呆了呆,又问,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吗?”
燕云挥手把棉被掀过一边。他的脸出现在那大红大绿的土布被面之下,虽是见惯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当地。眉目斑驳的男人面孔,粗糙而离奇,不是人世风景。如同凭空落下巨大陨石,磅礴呼啸砸进她的眼里。
他的脸与其说丑,不若诡异。好似天地初开之时他便已存在于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边,颤声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么?”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过的气味。在这始终他相信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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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解开他的衣衫。脖颈、肩膀、肘弯,一处一处地依次擦过来。燕云**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摆布,像具死尸。但觉肢体无处安放。
夜明垂着眼,目不斜视,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颊上,丝丝分明。
燕云向一侧拧着脖子。然而一绺轻淡墨色忽飘**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动,无力地悠了几下,欲静不止。似那三月里百丈游丝,软烟醉雾,摇漾春如线。
夜明却有些疑惑。此时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每次换药不须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药了。燕云从不喝酒,他的生活简朴至极,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开水。桌上灯盏摇曳着豆大的红黄的火,窗上破洞里钻进股风,倏地吹灭了它。燕云把灯重新点燃,挪至风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闪烁不定。
在明明暗暗的光里她望着他拍开坛口封泥,满满地倒了一碗。她以为他真的要饮酒,但燕云放下酒坛,忽然挽起裤管,嗤啦一声撕下块衣襟,在碗里蘸了蘸,向膝上涂抹起来。
夜明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