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姑娘回头询问渐渐围拢过来的游客,人们纷纷摇头。阿娇难过得哭了,短短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鼓鼓的胸脯起伏着。
“第一天就丢了人,他们俩那么大年纪,原始森林走丢人是会出事的,怎么办哪!”
人们开始议论了。有的说:“这么大年纪乱跑什么,弄得孩子着急,影响大家情绪。”有的说:“人家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这会儿可能是单蹦儿了。”气氛有点紧张。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游客们陆续从自己住的小楼上走了下来,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有的举起小望远镜,心旷神怡地欣赏着眼前的异国风光。
“阿姐!阿姐!”一声尖叫,阿娇一只手提筒裙,一只手抡着凉鞋,赤足出现在面前。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你们看见张阿伯和安妈妈了吗?”
这是一个傣族小导游,像大多数傣族少女一样,圆圆的脸,娇小的身材。出境时,她向大家自我介绍说:“叫我阿娇好了,刚做导游时间不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原谅,下次再来我就是老资格了。”然后把参加旅行团的人挨着个的验明正身。嘴巴甜甜的,管有年纪的叫“阿伯、阿叔,阿妈”,年轻点儿的叫“阿哥、阿姐”,并且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起初大家觉得由她这个小不点儿统率把握不大,可这个天真热情、勤快漂亮的小女孩很快打消了人们对旅行社的抱怨,死心塌地地跟着她出了国,而且“阿娇,阿娇”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喊。
“还思想准备呢!咱们广东人也吃蛇、蝎子、蚂蚱什么的,可昨天吃的什么?全是虫子!我数了一下,至少有十种!”
“虫子好哇,虫子有营养啦。”他依旧慢吞吞的。
“还有营养哪?那带翅膀的一看就是蟑螂,还有那种黑糊糊、圆圆的,不是屎壳郎是什么?臭烘烘的,恶心死了!就连那个饭馆老板,长得都十足像个大号的螳螂!看一眼就没食欲,饿着肚子回来连方便面都吃不下,我得找旅行社退钱!”她边说边下意识捂住嘴,仿佛要呕吐的样子。
旅行团第一天住宿小镇,二人无暇顾及异域美景,大气没喘一口,放下行囊,直奔闹市,就像两只寻找猎物的鹰。凭着锐利的目光和丰富的经验,很快就物色到一个向导,并确定了交通工具。
他叫阿松,云南西双版纳勐腊县人。今年二十九岁,黝黑的脸,瘦高个儿,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动作敏捷,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小伙子,在这里开了一间百货商店,做些南来北往的贸易。他有一辆小皮卡,由于生意上的原因,经常驾车往来于老挝各地,特别对上寮地区十分熟悉。
张志峰把写字台砸得山响:“我一想这件事,血压就高,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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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眼泪汪汪的:“再不去,万一咱俩倒下一个,会抱憾终身、后悔一辈子的。”
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
多年以来,为了实现这个夙愿,张志峰和安静两人殚精竭虑地筹划着,从精神到物质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甚至像制定作战计划或演习方案一样,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案头演练,并延伸出了几套不同情况下的行动预案和应急措施。
可是一个简单的现实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起初,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前,要想出国旅游简直是天方夜谈,除非你想偷越国境;接着,又因夫妻俩的身份都是军人,不能随便出国;后来,又一齐夜以继日地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奋战,忙起来恨不得一天当两天使,实在抽不出闲暇来。
张志峰也是那样眯起眼睛审视着她,巴叽两下嘴,然后说:“你比我有主意,这件事你定。”
安静是个做事爽快的人,苦思冥想两昼夜,拿定了主意。
打报告要求转业。
“一个女孩子……,嗨,锻炼锻炼也好……。”将军小声地对一旁悄悄抹眼泪的老伴说。然后拿起电话接通女儿:“静静,记着写信,完成任务后,回来看看我们。”
从战场归来后,安静被组织送去上了军医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军医。接下来,科主任、副院长、医院政委。正当她一心一意地为组织工作,准备为部队医务工作奋斗终身的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她唯一的、终身未娶的舅舅,在香港病逝,在内地和香港留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企业和巨额遗产。安静只有一个哥哥,是政府要员,自然无暇打理。终于有一天,年迈的母亲轻轻用手摸着她的黑发说:
自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两国边境贸易渐渐活跃起来。历史上两边的边民本来就是亲戚,民族、风俗、甚至语言大多是相通的,有“学会傣族话,走遍东南亚”之说。于是这里的人们也慢慢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充分发挥地域优势,大力开发旅游业,逐步引进外资,开始赚外国人的钱了,人民币和本国货币地上地下一起流通。随着中国游客的不断增加,一部分有眼光的中国公民也把生意直接做到了老挝,他们开设宾馆、旅店、餐厅、商店,开发景点,然后把这里的农产品和土产品运回去,在外国挣人民币,据说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在老挝即使没有翻译,要想找一个会说汉语的人十分方便。
大家和睦相处,宁静而祥和的气氛与碧水青山和美丽动人的雨林景色自然地融为一体。
“嗨!昨天晚上那顿饭吃的太恐怖了!”
张志峰觉得自己欠了债……
“老张,我觉得好像不太远了,刚才过去的那个寨子,原来是不是一大片水稻田还有几个竹楼?我们在那条小溪里洗过绷带嘛!”安静一边紧紧抓住丈夫的大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盯着窗外说。
五十多岁的人了,安静依然显得很年轻,保养得很好的手和脸、修理得一丝不苟的眉,一身休闲装束,恬静、安详,温柔当中透出坚强和智慧。
“不干,不干,不干!”连着唾沫星子一齐飞出来。
接着用极其认真的口气对妻子说:“我要转业!在地方干点事。不需要他们给我安排工作,还得到处看那些家伙的脸子。堂堂中**官是随便乱扔的破烂儿吗!你把位子让给我,然后在家哄孙子,也可以给我当副手、当顾问。总之,扶上马,送一程。”
妻子想了想,眯起眼睛,同样极其认真地端详他,最后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说:“我看你行!”
三十多年前他曾随部队秘密出征来到这片神秘的山林,踏上这块异国的土地。战争中,他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个来回。
随着远方景物的不断拉近和迅速向后消失,他思绪翻腾,心潮汹涌,深沉的目光随着公路在延伸。
他要寻找一个人,一个多年来令他日思夜想的兄弟,一个魂牵梦绕的战友;他要寻找旧时的战场,寻找那个使他成长难忘的地方。
战争年代在山区修筑公路,首先要从战争实际出发,服从战争的客观需要,必须具有隐蔽性好、损毁率低、利于防空、便于抢修等特点。大多是依山势而建,随坡就弯,尽量减少易于遭到破坏的桥梁和隧道,不大考虑道路取直,提高通行能力的问题,遇到不大的河流就在河**建一座“漫水桥”。上坡下坡,盘盘旋旋,甚至一公里就有十几个弯道,专往草深林密的地方走。
许多年过去了,路依旧蜿蜒。由于年久失修,大部分路段已经残破不堪,在车轮碾压下变得坑洼不平,表层的沥青早已变成碎块,没有了模样,与下面的石子混合在一起,车轮卷过,扬起满天的红尘,落在路旁的“飞机草”上,使这些本是翠绿的植物也变成了永久的红色。
小皮卡一路颠簸着向南驶去。
原本是攒足了劲儿,出来尽情放松放松,好好玩一玩,看看这向往已久的美丽国度,领略一番不曾经历的风土人情,躲避都市的喧闹,缓解因高频率生活带来的烦恼。这倒好,旅行团改了搜索队,人们一下子倒了胃口,但还是情愿不情愿地执行找人的任务去了。不过,一个问号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里,这老两口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一路上神情凝重,举手投足极富节奏感,似乎不那么欣赏这奇特的风景,倒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遇到路口、岔道,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似乎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一)
2003年12月。
老挝共和国上寮地区南塔省的一个小镇。
“别哭啦!”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劝到,“这里边一定有原因,不会丢的,也不是你的责任。这样吧,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就应该相互照应以下,分头去找一找,不要走远了,一小时后还在这里集合。阿娇,你看好不好?”
“谢谢阿叔!谢谢阿叔!”小女孩一边答应着,一边不停地鞠着躬。
人群自愿组合,往四下里散去。
她成了家长。
“出什么事了?”姑娘吃惊地看着她,用手巾替她抹着睫毛上的汗珠,“慢慢讲。”
“你们看见张阿伯和安妈妈了吗?天一亮我就挨房清点人,他们的房间是空的,我以为是起早散步去了,等了一会儿,没回来,又找了好久,不见了。”阿娇急得鼻子都红了。
小伙子忙把手巾扔了下来:“你倒想天天吃,人家就管来时第一顿和走时篝火晚会上的烤全猪。你不吃,我吃。你带的方便面够吃三天的,还是你妈有先见之明。”
“真倒霉,好在风景不错,一会儿自由活动时间,咱们到坡上的小瀑布去洗澡吧。”姑娘提出建议。
“还洗澡呢,天一亮,这身上就没干过,真热!”
在一群错落有致、充满南国情调的高脚楼下面,一个姑娘仰起脸对上面一个尚在揉着睡眼的小伙子说。“害得我一晚上做噩梦,你倒好,拳打脚踢都不带醒的。”姑娘有些愤怒。
这显然是一对情侣。
“人家旅行社和导游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老挝人什么都敢吃,你不是说有思想准备吗?”小伙子有些漫不经心。
“好!激动不如行动,说走就走!”张志峰拍板了。
“公司的事我来安排,给年轻人一个单兵教练的机会。”安静开始考虑行程了。
时间问题一解决,深思熟虑的方案马上变成了紧锣密鼓的行动。买机票直飞昆明,联系旅行社办手续,加入旅行团,沿着当年出国轮战的路线,转眼就到了老挝。三十多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三十多年的计划开始付诸实施了!简直跟做梦一样。
结果,所有的行动计划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纸上谈兵,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下来。终于,一个雨夜,两人一齐发作了。
张志峰挥舞拳头说:“我不能再等了!再他妈等下去,就该把过去的事儿都忘干净了,干脆把老子的骨灰匣子也一起埋在那儿算了!”
安静也涨红了脸:“早就不该拖这么久,没完没了的烂生意,烦透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脱军装、办手续、告别宴席、欢迎酒会,在交杯换盏中,安政委变成了安董事长。
战争是男人们显身露手,一展雄才的舞台,然而战争也离不开女人。此刻,安静坐在满是尘土的车里,望着车窗外急速闪过的丛林,脑海里不时掠过战友们的音容笑貌,突然想哭,辛酸的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她悄悄看了一眼端坐如钟的丈夫,感到他那只汗渍渍、热烘烘的大手更加有力地抓着她。安静习惯性地用牙咬了咬下嘴唇,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这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当然想哭,张志峰情急心切要找的那个人,是他生死与共的战友和兄弟,更是安静的亲人。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埋葬着她的初恋。那时她虽然年轻,却曾感受了常人无法感受的摘心去肝般的痛苦和绝望,经历了死而复生般的心灵挣扎。
“你爸爸去世时骄傲地对我说,‘咱家静静打过仗,是个成大事的孩子。’我看还是你来干吧,四十多岁,正是时候。”
母亲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投奔延安的华侨学生。外公拼死拼活几十年,带着舅舅在香港打下基业,如今这蒸蒸日上的事业在一片大好形势下面临中断。
安政委从来没想过要脱下军装,装模作样地坐在大班台后面去做什么莫名其妙的生意。她一时难以做出决定,于是向张志峰征求意见。
此时,她同样的汗流浃背、思绪万千。
老挝的山山水水也曾经是她战斗过的地方。作为当年野战医院的一名年轻护士,她怀着壮烈和新奇的心情,精神亢奋却又一声不响地跟随野战大军踏上这鲜为人知的战场,而且一待就是两年。
那时,身为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的父亲听说她坚决报名上前线,想了又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默默地拿起电话,破例为她说了情。可安静毕竟是将军的掌上明珠,从小就是他的开心果,将军的心情是复杂的。
两个月后,张志峰坐在了这家由岳母家族控股的股份制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的办公室里,而妻子则沦为“执行董事”。
“甭管是谁执行谁,总之最后我拍板。”他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两口子齐心协力,几年下来,公司突飞猛进,一发而不可收。
钱赚得多了,生活富裕得过去难以想象。可是张志峰依然像个病人一样,内心痛苦地呻吟着。他愈来愈想念当年的战场,回忆成了平复心灵的良药,他发誓一定要回去看看,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兄弟,把他带回来。
这个念头几乎从当年部队撤回祖国的那一天起,就苦苦折磨着他。在以后漫长的和平年代里,从连长到营长、团长,最后到师长,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为一名出色的职业军人。
他认定是那场战争造就了他,是那段经历成就了他今生的一切。
军官的服役年龄是严肃的,大校师长也有干到头的那一天,在去留问题上,张志峰那股山东人的拧劲儿又上来了。战友和朋友们劝他退休算了,儿子都是少校营长了,在家哄孙子玩儿得了。
司机后排的座位上端坐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
张志峰,中国人民解放军防空部队一位退役师长、服役三十年的转业军人,现任北方某大城市一个颇具实力的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中等身材、两鬓微白、肩宽体厚、十分壮实。他腰杆挺直,表情平淡,黑黑的脸膛,一双筋骨突出的大手。尽管额头汗如雨下,车身剧烈摇摆,仍然稳稳地坐在那里。
职业军人的基本功!
(二)
一辆中国生产的“江菱”牌皮卡,在蜿蜒起伏的山林公路上疾驶着,时而马达轰鸣,奋力冲上陡坡;时而顺势而下一个急转弯驶进幽幽的峡谷。
这条隐蔽在深山密林中的公路,曾经被称作“二号公路”。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是由中国人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无偿援助的。它是老挝上寮地区西部纵贯南北的交通干线:往北连接“一号公路”,通往中国云南边境,向南经延长线直抵湄公河边,战争时期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
随着太阳的升起,晨雾慢慢散去,气温一下子就升了上来。这是东南亚热带雨林的典型气候,夜间稍有凉意,白天则骄阳似火,十分闷热。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中国产的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往往。沿街一字排开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别致精巧、屋顶尖尖的庙宇里传来轻轻的诵经声,身披黄色袈裟的小僧侣匆匆走过,送布施的人进进出出。掩映在一片草绿、茫茫雨林中的小镇醒来了。
这是个靠近中国云南省边境,不到两万人口的镇子。没有高大的楼房,一律东南亚风格的建筑,间或有一些小二层楼错落其间。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将它一分为二,在茂密的丛林里就像一根长长的藤蔓上结的小瓜,显得有些孤单却很别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