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有谈话都像从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慢慢变冷变硬。
好在这周他们要换座位,所有人都要往右移一排。代千流原先的位置恰好在最右边,现在他坐到了教室的最左边。原本和程攸最接近的座位,变成了最遥远的位置。
上课走神时,代千流会往教室的最右端看。中间隔着那么多同学,根本看不清程攸在干什么。他不知道程攸的目光也在拨开中间的人群找他。可一旦他们目光相接,所有的暧昧感情又变成了尴尬。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也不知道在躲避什么。
夜幕迟迟得像两人之间难以启齿的心事。程攸把书包放在代千流的位置上,不置一言,却用布置好陷阱的猎人似的眼神眺望着,等代千流从门口出现。
他走进来了。
程攸故意别过头,不去看代千流:“你的书包。”
小腹隐隐地感到疼痛,代千流从床上爬起来,被子乱糟糟的,像糊掉的画纸。电子时钟显示着11:26。母亲去上班了,她的工作没有双休日这一概念,只有不停地工作,挣钱。挣钱,来养她的爱添麻烦的儿子。
这周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给的比往常都多。他的生日还早着。坐在楼下的苍蝇馆子里,代千流掰开一双一次性竹筷,拌开坨在一起的面。剩下差不多三十块钱,他可以存着。也没有想好要干什么,单纯地想把钱留下来。吃完饭,他特意找出一张平整的纸,在上面写下日期。
葱油拌面,6元。六的前面画上一个小小的减号。余额34元。他给“余额”两个字套了一个红色的方框,像把它装进了存钱罐一样。
代千流想了想,说有。朋友就追问,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代千流把心中的程攸描绘了一遍,说那个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既然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朋友好奇地问道。
代千流沉默不语。他想起那晚,程攸夺过的诗集,刚好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一句:
代千流摇头说不要,这样还不如让他去死。
母亲痛哭着,抚摸代千流的头发。她说:“你真的这么想学美术吗?”她以为代千流是用这种方式在表达他的抗议。
代千流不知道母亲居然会这么想。多年以来的梦想居然能成为现实,这梦美得有些不可思议。代千流不傻,当即给出了明确地答复:他要学美术。
“我想学美术。”代千流搂着母亲的腰,闻着母亲衬衫上淡淡的香味。
“好。”这次母亲没有反对,她温柔地抚摸着代千流的脸。
母亲的手柔软又温热,避孕药带来的疼痛在一下一下的抚摸中慢慢消失了。避孕药确实有些效果,他的初潮三天就结束了。甚至可以说,他吃完药的那一天就差不多结束了。往后,他来一次月经,就去买一次避孕药。但母亲的承诺却一直没有实现。代千流退学了之后,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每个月的那几天,都会神经质地看自己有没有来月经。
代千流连忙摆手,说自己只是吃错了东西肚子疼,过一会儿就好了。母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走到阳台,她看到黑色运动裤泡在锈色的水中。
“你来月经了,是吗?”
母亲的话让代千流仿佛触电一般颤抖起来,末了他回答:“是的。”又补充了一句:“很快就会结束了。”
“程攸,我是代千流。我在用我妈的手机给你发短信。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明天晚上晚自习的时候能帮我把包带到教室来吗?”
发完以后,他立即到发件箱里删了短信。不一会儿,他收到了程攸的回信。短信只有两个字:“好的。”
看完之后,代千流把短信删了。还回手机以后,他随便在冰箱里找了点面包,胡乱吃了几口。从阳台上收进来的衣服已经干了,母亲什么时候换了洗衣剂,所有衣服都变成了薰衣草混合阳光的味道。程攸的味道。代千流抱起衣服,贪婪地闻着。
“就是厂家大一点,靠谱些。”店员自然地以为代千流是那种做爱不戴套的不负责任的男生,也没有什么好语气,“还有更便宜的,十二一盒。”
“给我来一盒二十的吧。”代千流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钞,心疼地递给店员。店员看着代千流的模样,以为他是在心疼给女朋友买药买贵了,更瞧不起代千流。
“下次用避孕套。”店员把药甩给代千流,“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代千流搪塞了几句,顺着程攸的话往下说。他说的时候,程攸的眼睛闪动着水光:“我还以为你生了什么病呢?原来只是伤口流血了。下次受伤了可以不用来游泳。嗯……下次游泳可以我们两个一起来。只有我们两个。我回去和他们说你不舒服就行了,至于血,你伤口的血现在止住了吗?我好像看你进便利店买了什么东西?虽然我也想象不出腿根怎么会受伤,但是是你说的……”最后几句话,完全是程攸在宽慰自己。代千流知道自己在骗程攸,可他怎么可能告诉程攸他的秘密。
“再见了。”代千流轻轻地搂了一下程攸,他们贴得那么近,似乎能亲到脸颊。这还是代千流第一次这么主动,程攸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回到家,代千流立刻扔掉了那条带着不好回忆的黑色泳裤。他随意地冲洗了一下身体,在内裤上粘好卫生巾。看着新粘上的鲜红的血,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程攸拽着代千流往更衣室里走,一路上,滴落星星点点的血迹。代千流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似的,脸涨的通红。程攸还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代千流就匆忙地打开衣柜套上裤子。也不管血会不会弄脏裤子。
“你是受伤了吗?”程攸关心地按住代千流的肩膀。
代千流只顾着往外跑,没有理会程攸的话。他的初潮让他在所有同学面前丢了脸。蹲在公共厕所里,代千流小心翼翼地掏出刚刚买的卫生巾,把它撕开,像撕开创口贴,用这样的方式来治愈尊严上的巨大伤疤。他颤抖着擦着,纸巾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色。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的身体。
“等一下他们。”程攸拉住代千流的手臂,能明显感受到代千流因为用力而充血发硬的肌肉。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口渴。他还没有看过代千流的裸体。不过代千流显然让程攸失望了,他在家里就穿好了泳裤。到了更衣室,他一脱衣服,就准备去泳池。
不同于一些男生紧身的泳裤,代千流的泳裤宽松得像是买错了尺码。只有代千流知道过大尺码的泳裤是为了掩盖什么。游完这次泳,他应该离自己意识中的“男性”更近了一步。虽然他不知道这样能证明什么,但是他并不想被男性同性社会抛弃。
受同学的鼓舞,代千流画了一张他的头像给他。同学小心地将那枚现在看来一点也不成熟的画像夹进书页里:“谢谢!你画的真的很好。说起来,老代你一直闷着不说话,我们都不敢靠近你。偶尔也和同学们交流一下吧。”
第一次被同学叫“老代”,代千流有些不习惯,这种亲密关系对他来说太浓厚了,就像胶水浇在他身上一样。
“下周六我们班男生说好要一起去游泳。你也来吧?”同学像条小狗似的热情地邀请着代千流,甚至给他介绍游泳的好处,晚自习讲太多话的下场自然是被班主任抓住,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看着同学因为他挨训,代千流心里过不去,咬一咬牙就答应了。
程攸像触电了一般,把代千流压在了身下。勃起的阴茎抵住代千流的尾椎骨。从没有一次,比这一次让代千流更感觉到危险。程攸喘着粗气,双手揉捏着代千流的胸部:“千流,你的胸好软。”
代千流任着程攸抚摸,待程攸放松警惕,他立即用手肘向后撞击。击中了。程攸捧着肚子,疼得直叫。在慌忙中,代千流找不到书包。但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他的结局一定会很悲惨。要么被程攸侵犯,要么被程攸讨厌。这样的话,还是后者更好一些。哪怕现在胸口痛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的钱都在书包里,没钱坐车,代千流只好步行回家。走路的时候,腿间黏糊糊地,又有些滑腻。代千流进了公共厕所,把自己锁进隔间里,用餐巾纸颤抖着擦拭腿间分泌出粘液的器官。他将纸团扔进垃圾桶里,就像抛弃了刚才的羞耻感。
于是,他把自己藏进画里。不分时间地涂鸦,画一切能看到的东西。然后在乱糟糟的线条上叠上程攸的头像。他奇怪的行为被旁边的同学看了去:“你是在画画吗?好厉害!能给我看一下吗?”
“不好意思。”代千流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袋里,“只是乱画的而已。画得很糟糕。”
“你为什么撕掉啊?画了就有意义啊。”同学热忱地望着代千流的眼睛,“我觉得你一定可以成为大画家的。”
“谢谢。”代千流看似随意地翻动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作业本,“你数学作业写了吗?”
“没有。”
“嗯……”
攒到一百块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套画具。代千流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买画具”,又在旁边画上管状颜料和笔刷的图案。如果攒到两百块钱,他就去吃一次牛排;三百块,就去自己去一次游乐园……他忘记了每满足一个愿望,所有愿望就要从头开始,所以后面设想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他习惯性地在房间里找书包,突然一拍额头,泄气地躺在床上。想起昨天的事,代千流不无懊悔。他不应该答应程攸,周六去他家。可内心却执拗地叫喊着,要代千流趁着头脑发热不顾一切。现在的局面只能算自食恶果,攒钱买画具的好心情全被搅乱了:
昨天打程攸的那一下似乎很重,不知道程攸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眼泪浸湿了一条浴巾,连眼泪都知道它该往哪里去。代千流拿着哭湿了一角的浴巾,走向浴室。
渐渐地,身体被水汽包围。他的思绪和他的身体一样,处于一片乳白色的浓雾之中。
(下)
不能爱的人,你也有过吧……
母亲这次没有食言,她是真怕代千流做出极端的事情来。她把代千流安排到一间自由画室里学习。那里离家不远,代千流却不怎么喜欢回家,一般就躺在画室里睡。
画室是按照能力排的座位,画得越好坐得越前面。把画画当业余爱好的代千流终归比不上每天的训练的同学,刚开始他是他们画室的最后几排,逐渐地他坐到了前面。代千流不分日夜地画画,唯有画画能让他抛弃所有杂念。他又重新开始锻炼,积极地生活。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他开始有了朋友。
一日,和朋友聊起过去。朋友和他抱怨过去的恋情,并问代千流有没有谈过恋爱?
他抚摸着下面,轻柔地搓着,突然一股电流般的快感席卷了他的身体。和射精的感觉不一样,这种感觉让代千流的腰都麻了。他下载了几部色情电影在家里的电脑上,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看,幻想着自己被里面的男人插入。他已经不去想程攸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母亲发现代千流时而瘦得过分时而又胖得看不出轮廓。逼问之下,代千流才说出实情。那时候他几乎不来月经了,但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心悸盗汗。
母亲骂代千流糟蹋自己的身体。又后悔她关心得太迟。她拉着代千流的手说:“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结束什么?”
“我……”代千流叹了口气,“没什么。”他靠在母亲的怀里,像幼猫一样低低叫唤着:“妈妈,妈妈……”
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砸落,母亲流下了泪水:“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代千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颤抖着手拿过避孕药,低着头走出了药店。
比起手术切除他身下的那套器官,也许这个方法更快更有效一些。代千流拆开药盒,把里面的药拿出来,轻飘飘地只有一粒。代千流将它装进口袋里,药盒随手扔进垃圾桶。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情。
伴着水,服下了微微发苦的白色药粒。没过一会儿代千流感受到小腹剧烈地抽搐,他趴在地上颤抖着,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代千流躺在地上和被踩死的臭虫一样,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的母亲下班回家看到代千流这副模样,心急如焚,说要立马把代千流送到医院里去。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让代千流更明确他的钱要用来做什么。他收拾好了以后,拿着三十四元走出了家门。走到药店门前时,他犹豫了一阵子,然后对店员说:“有避孕药吗?”
店员抬抬眼皮,觑了一眼代千流:“好点的二十一盒,便宜一点的十五。”
“好点的是什么意思?”
“程攸……应该没有追过来吧?”代千流这么想着,转开锁。好在他的裤子是黑色的,吸了一点血也不明显。即使垫了卫生巾,他也不敢乱动,走路时总能感受到下面的摩擦。做女生好辛苦。他捂着肚子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程攸居然在这里等他。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去便利店买卫生巾?代千流慌了,把黑色塑料袋塞进运动包里,撒开腿跑起来。按平时他可以跑过程攸,可今天和往常都不一样。他被程攸一把拉住。
他以为程攸会马上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没想到程攸只是问代千流是不是受伤了或者做过手术?也是,正常的思维怎么会往那个方向去想?比如一个人有两性的器官。
前几天就开始发酸的小腹疼得不得了,代千流缓慢地走到泳池边。同桌翻起泳镜和他打招呼:“老代,你身材可真好……”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呆愣愣地盯着代千流的腿。
“……你怎么流血了?”
程攸刚好从代千流的身后走过,看到代千流腿间流淌下来的血迹。红色血迹刺着他们的眼睛,旁边不时有人窃窃私语,代千流直发昏,脑子里乱乱地全在叫喊“不可能”。
这就是之后所有悲剧的开端。
多年之后,代千流回忆起来,无不后悔地说:要是他那次没有去游泳就好了。
一场悲剧往往需要两位主要的演员。到了游泳馆门口,代千流首先看见了程攸。对方惊讶地忘记了管理表情,他不知道代千流要来。代千流语气僵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就想走游泳馆,一刻也不想多待。
回去又会看到母亲那张阴沉的脸。她会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家,又为什么没有带书包。而代千流只是觉得好累。
出乎意料,母亲并没有对他的晚归说什么,甚至也没问书包的事情。
代千流借了母亲的手机,说是要问同学作业,借此给程攸发了短信。程攸的号码他背的烂熟于心,这是转学第一天,程攸在小纸条上写给代千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