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入宫,照例该去后宫留宿,然凤斓宫中的女史是个闲职,她们的陛下不近女色,本该安排各宫侍寝顺序的女史自然无油水可捞。凤斓惯常不宿在后宫中的,哪怕入了皇后的寝宫也是极为克制,宫女们在一起碎嘴时偶尔调笑,说她们陛下不像是来宠幸的,像是来参观的。虽然嘴上调侃,她们却知道陛下常常将翰林院新招入的三位学士留下彻夜讲学,都暗暗因为君主的好学上进而感到骄傲呢。
这世道奇怪,聪明人须得愈加聪明才不至于落人口舌,而笨鸟只需多扑几次翅膀就轻易得到夸赞。
“......斓儿。”沐玄终究笑着唤他,眼角弯起的弧度很温柔。凤斓忽地想起方才那只猫,“刚才遇到的那只猫与你像极了。”沐玄没说话,白发间露出的耳尖微微红了些,凤斓又想到他进来时沐玄好似在看什么东西,“国师方才在看什么呢?”他走到承霄柱前,想要循着沐玄站的地方去看,沐玄拢了他的手指,“没什么好看的,随我上去吧。”凤斓笑着争辩,“怎么没有好看的?我幼时也曾在这里画过画儿呢,莫非国师嫌我?”
沐玄在凤斓后腰上轻拍一下,“戴上了帝冕还要耍赖么?”
“在国师心中,斓儿戴不戴帝冕有何区别?”凤斓大大方方地回视。两人上了楼,沐玄去为凤斓斟茶,凤斓自觉跪坐于矮桌前,撑着脸呆呆地看着蔓下去的楼梯,沐玄问他笑什么,他老实地回答,“想起儿时心仪国师衣袍,来这里总要不伦不类地穿着,听到宫人禀报就兴冲冲地扑下去,衣服摆子长,我就扭着脚跌进父皇怀里......”他笑了两声,拿起茶却觉得涩口的喝不下去,“父皇......总因我担惊受怕,我......”凤斓知晓沐玄对他与凤渊之间的纠葛清楚得很,也懒得做什么掩饰,“我有负父皇,既不是个好儿子,也绝非好情人。”他自嘲地笑笑,“我还不知反省,如今也在做着许多荒唐事,父皇若泉下有知,必定被气得难以安眠。”
宫中大选后,在各方人士的努力下,凤斓的后宫果然被充实起来,三妃俱定,昭仪昭容十位,美人才人更多,凤斓自觉难消美人恩,本不愿留这么多人在宫中,谢婉卿却固执,“凤郎不是将此事全权交予我处置?我已顺了凤郎心意将苏子留下,其余事还请凤郎顺了我。”她恨恨地抿了一口茶,“若不多留下些人,我又要教人家嚼了口舌,说当今皇后无大度宽仁之心,只是个武将家出来的悍妇。”凤斓哑然失笑,“谁那样嚼舌根?卿卿一箭过去叫他不敢胡说。”谢婉卿凝眉看他,“凤郎也觉得我只知舞刀弄枪是不?我倒也想学女红厨艺,只是怕凤郎胃肠娇嫩受不住。”凤斓顿了顿,“怎的也怨起我了?也罢,按卿卿说的封下去便是,宫中人多点,你也觉得热闹些。”
辇轿忽地停了下来,凤斓原本撑着脸闭眼养神,被这下动静弄醒了,他仍闭着眼问“怎么了?”抬轿的宫人惶惶道,“陛下饶恕,前面有只猫忽然窜出来挡了道......”凤斓起了兴致,“猫?”他含着笑向前看去,一只通体净白的猫咪仰着脑袋对他咪咪地软叫,那只猫的一对眸子像外邦进贡来的蓝宝石,纯净瑰丽,就连凤斓也不禁感叹,“宫中何时有了这样漂亮的一只猫儿?”他摆摆手,没有让人捉来养的意思,“绕过去就是了。”那猫儿却极有灵性,见周围人不敢扑它,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咬住最前头抬轿子宫人的衣角,跟着凤斓身边的小太监笑了笑,“爷,它像是要给您领路呢。”那猫儿像是听懂了,转过身绵长地叫了一声,凤斓左右无事,便叫抬轿的人跟着这小东西走,猫儿身形灵巧,循着路在宫中左拐右拐自信地带路。
众人停下,再一晃神,那猫儿就不见了。
温尚平时最是看得通透,今日却叫妒忌蒙了双眼,平白冤枉了与他一同被录用的榜眼谢挽川。
谢挽川推开殿门,他乘着湿冷的夜风而来,叫寝殿内暖气一拂便化作水珠将暗绿的衣角浸湿了,凤斓已昏昏欲睡,懒懒地斜倚在塌上,他一向睡得早,今日又是被温尚在沐浴时伺候过一次的,故而半阖了眼睛打瞌睡。谢挽川先去褪了外袍,此时尚未入冬,炭盆还未启用,他便拿了供暖手的汤婆子将身上寒气驱了,凤斓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时眼角已经坠了星星点点的困泪,他招招手,谢挽川跪在他身前行礼,凤斓摆摆手,“不必拘于礼数,夜已深了,你禀报完就赶紧休息去罢。”
“陛下今日不留我?”谢挽川抬起头下意识接了一句,却是说完自己就脸红了,“微臣......没有别的意思......”凤斓坐起来,“朕知道你最忠厚老实,不比另两个歪心思多。”他用衣袖掩着打了个哈欠,谢挽川便自觉地低下头去不看龙颜,他老老实实地将凤斓交代去办的事回禀清楚了,凤斓点点头欲打发他下去,谢挽川却有流连的意思,“陛下......今日选妃可还顺利么?”
说到底凤斓不愿与国师多谈政事,沐玄曾对他说,若能得一文一武两颗星宿傍身,自可佑得国祚绵长昌盛,凤斓即位惹人口舌,普通百姓只道先帝怜惜幼子,宫中老臣却对这位三皇子的行径有所听闻且深以不耻,凤斓皇位坐得并不安稳,既要应付新旧臣子,又要拨出心思儿女情长,他只觉得心力交瘁。
凤斓不愿说的事沐玄也不会主动开口,国师终究只是一声尊称,他卜天象,可是他的师父却教导他,人事更加重要,他能为凤斓做的,就是见他面露倦色时替他揉揉穴位,让凤斓失意疲累时能有个归处。
沐玄隐忍地看着凤斓在安神香料中沉沉睡去时,不会想到他的一腔温柔是连避风港都不配做的。
凤斓失笑,小太监将他自帝辇上搀下来,他向远望去,一条长长的宫道径直通向高塔,他屏退了宫人,“你们不必跟着了。”
宫道两侧栽着梧桐,承霄阁的宫人个个打扮得像是仙童,年纪小些的无论男女俱抓了两个小髻,只是毕竟不是仙宫,入秋梧桐总要落叶,凤斓饶有兴味地看那些小童乖乖地垂首扫落叶,待走到高高的两道门前时,竟生出点畏惧的情绪,他犹豫了片刻,终究在门上扣了扣,两扇门无需人力而开,沐玄就在凤斓正对着的地方,摩挲着承霄柱上的字,凤斓一直没有怀疑过承霄阁的神奇,他知国师多年,国师的长相却无变化,有时凤斓想想自己从幼童长到现在,面容心境俱是大变,可时间在此处却像停滞下来,未曾改变国师一丝一毫的风采,他不由感叹,“小时候总觉得那条路很长,急急跑来都赶不及,如今反而没几步就到了。”沐玄迎过来,“这便是陛下犹豫许久的原因么?”凤斓愣愣地看他,半晌笑出声,“国师,真想看看您的心长什么样,您是不是什么都算的出来?”沐玄摇摇头,“人心我却不会算。”
凤斓走过去牵住他的衣袖,“会算人心的人活得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们一个个对朕的后宫可是担心的很。”凤斓调侃着,谢挽川却又跪了下去说不敢,凤斓叹着气扶他起来,“我有那么暴虐成性么?你怕什么?”他想到今日谢婉卿与苏蹊不对付的样子难免犯难面露愁容,“苏家的女儿必定要留下,可是皇后却不喜欢她。”他看向低眉半跪在地上的谢挽川,“说来,你与皇后名字差了一个字,性格却截然相反。卿卿自小娇纵,有时难免跋扈了些,你倒是性格温良,总不愿与人相争。”谢挽川的情绪太好被操纵,凤斓一句话就叫他双颊又红起来,他攥了攥腰间悬着的宫中玉牌,对来自陛下的夸赞反应生涩。凤斓觉得逗他有趣,可惜困意阵阵袭来,他又掩着唇困呼了一声,摆摆手道,“夜已深了。”谢挽川知道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可他离京三日,如今得见牵挂之人,自然不愿轻易离开,他装作没听懂,悄悄上前一步,凤斓披着件藕色的外衣,动作间暗纹微闪有如水波轻漾,谢挽川替他将袍子拿了,“臣伺候陛下安寝。”凤斓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要躺下去睡了,谢挽川手臂挂着袍子,弯下身去给他掖被角,他见凤斓果真躺下就要睡了,忍不住伸出手在凤斓鬓角处摩挲,他心跳得快,砰砰砰地让他自己红脸。抿了抿唇,谢挽川低下颈子在凤斓的额头处徘徊,他轻轻地在凤斓的眉头吻,担心惊扰陛下故而力气放得轻,大约是蝴蝶儿凑上花瓣时的怜惜的力道,他声音也放得轻,几乎是耳语,“陛下好眠,要是能梦到臣......就更好了......”
凤斓睁开眼时噙着笑意,“你若想留下,上来便是。”
谢挽川不敢逾矩,吹熄了烛火便僵直地躺下在凤斓身边,倒是凤斓先握住他的手道,“他们两个是给了五分就胆大包天,你呢,给了你十分倒还畏畏缩缩。”他止住谢挽川欲说的嘴,“睡罢,谢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