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老头沉沉叹了口气:“那只艳鬼想来也是一只固执的鬼,死后不老老实实呆在冥界,而要跑来人间伤什么春,悲什么秋的。人间阳气这么重,他一只孤魂野鬼呆了那么久,我们几个小小地仙又没能力遣送他回冥界,十有应该是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能再来这里吃酒。可怜了这多情的小花妖哟,还日日夜夜守在这里……”
十有是灰飞烟灭了。
纵使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然而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心还是狠狠的颤了一颤。
死了以后,他也不打算原谅我。
了然居时不时被怪力控制无法进入的东面雅间,在彻底被废弃封存之后,居然传出来年轻女子响彻寰宇的凄厉惨叫声,当晚在酒楼里吃饭的众食客,以及原本便心有悸悸的老板和伙计们,齐刷刷在惨叫声中面如死灰。
第二天,吓出病来的老板卷了包袱回乡下种地去了,盘下了然居的是一个妩媚动人的黑衣女子,名叫天葵,来自海那边的空桑国。她盘下店子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深情款款的将“望夫楼”这块金字牌匾挂了上去。
他通常自行在厨房里端两份鸽,沏上一壶清茶,再将随身带着的两副象牙杯碟分别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两边,然后默默的坐上大半天才离开。
这些都是天葵偷偷趴在雅间的窗子外面看到的,天葵是一株自空桑国漂洋过海来到枫杨镇的天葵花精,她见到那只艳鬼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他了,一心想要俘获他,甚至冒着被他煞气所伤的危险,一次又一次的跟踪他。
只可惜,那艳鬼乃是一只面冷心更冷的艳鬼,天葵偷偷跟踪他的时候,他从来都当她是空气,而当天葵终于鼓足勇气在雅间里现了身,羞羞答答地想要攀着他的衣袖诉说衷肠的时候——他顺手便将象牙杯中滚烫的一杯茶泼了出去,那杯茶,一滴不漏地泼在了天葵为了方便行事只披了件黑色薄纱裙的身子上……
我还没问,善解人意的土地公已经先开口了,“菲菲姐,这个店名是你走之后不久改的,至于来由么……呃……呃……”
土地公猥琐的瞟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面露难色,我微微一阖首,“但说无妨。”
“来由便是六百年前菲菲姐你所带的那个遍身煞气的美貌拖油瓶……”
矮个子土地公在一旁老泪纵横的与我告别,“小仙恭送菲菲姐一路走好……”
终于,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的世界,归于沉寂。
我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罢。枫杨镇的变化太大,好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我连路都找不着了,真是让人唏嘘。”
土地公捋了捋他那把稀疏的白胡子,略怀伤情的看着我:“菲菲姐想去哪里?小仙可以为你领路。”
我怔了一怔,喃喃道:“了然居。”
连魂魄也灰飞烟灭,九州八荒之间,绝美的战神就此凋零了,再无机会重现江湖。
不过,这样也不错,大家一起归于虚空,或许也算得上另一种相逢。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还将最东面那间雅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招牌菜鸽,以及美酒香茗,焚香秉烛,夜夜静候,只可惜,那个面冷心冷的艳鬼,再也没有来过了。当然更没能成为她所期望的“夫”。
我静静坐在许多年前流着口水看他吃东西的桌畔,此刻桌上佳肴美酒一如当年,在我对面的却不是他,而是伏案睡着了的痴情花精天葵。
浓郁的酒肉香中,眼皮越来越沉,我艰难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土地公,问道:“他为什么不来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他还是那副臭德行,一寸纱也不许旁人碰到。还有,他明明魂魄未散,明明如我一样刻骨铭心的记着这里的一切,却就是不肯来海国找我。
一次也不肯。
生前,他不懂得我的心。
周遭的沸腾人声,突然层层剥离而去,天地静如鸿蒙初开,我艰难的嗫嚅道:“你,你说什么……”
在我跟着清弘离开枫杨镇不久,这里出现了一个额间长着黑色雀翎的艳鬼,隔三岔五便去了然居最东面那一间雅间里喝酒吃茶。凡人们看不到,小妖小仙们却是看得到的,但是看到了也不敢吱声,地仙们没胆量行使职权赶他走,小精怪们更是见他一出现便躲出数十里去——虽然已是一只魂魄,他身上的煞气仍然黑暗冰冷如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他每次一来,了然居最东面那间雅间便没人进得去了。
矮小的土地公领着我在蛛网般的巷道间几个起落,直直落在一处鼎沸的街市中,“菲菲姐,到了。”
我诧异地发现,面前的这间酒楼居然仍是几百年前那番模样,唯一有变化的是,牌匾上的三个字由“了然居”改成了“望夫楼”。
真……真是个十分饥渴且裸的店名啊……或许……用做青楼的名字更合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