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江晖指了一下后备箱,带着中年男人把铁笼从越野上搬下来放进画箱再转运进车里。等越野驶离视线,江晖的画也落至最后一笔,他揭开祝青云脸上的书,日头已然西沉。
“青云。”江晖轻声,“我们回去吧。”
祝青云揉揉眼睛坐起来,“你头上怎么有灰?摔了?”
祝青云嘟哝了几句回到车里,左右无事,把书往脸上一盖躺倒就睡。江晖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手上的腕表,指针正逐渐指向预定时间。
远远的,公路对向驶来一辆越野。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走过来翻拣江晖搁在脚边的画箱,江晖看都没看他,手中画笔不停。
“那小警察睡这么死?”
祝青云笑着,“也有这种可能。所以你觉得自己不是艺术家?”
“我只是个画画的。”江晖举起相机对着窗外按了几下快门,“你不是也说我跟他们不一样吗。”
祝青云跟着往外看了一眼,游隼已经抓住了它狩猎的目标,收起翼展落在遍布碎石的地面上。
“谁曾想,却是将一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江大哥!”来者正是祝岚,面对满院横陈残肢,他牙关紧咬、目眦欲裂:“为甚么?”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被师父支使去城中铁器铺锻造兵器,怎么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模样?师弟本该在门口为自己应声开门,如今为何倒在地上了无生息?天井处本该有一池青萍摇曳,如今为何满池腥红?师父本该在堂前练刀,如今为何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他们做错了甚么,要遭这飞来横祸?
“月底就发工资了。”祝青云没有挣开。江晖捏了捏他的鼻子,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想到什么似的又放回去,只将打火机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
换过零件,这台旧车好像重获新生一般畅快奔驰在戈壁滩上。祝青云摇下所有车窗,快速对流的空气挤占了他们对话的余地,砂砾被疾风甩在江晖的镜片上,他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天际一只游隼张开巨大的翼展正向下俯冲。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说这句话时祝青云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不是在评价江晖这个人,而是在点评一样物品。“他们敏感多疑,有时还很冷漠,会在极度理智与神经质之间反复变化,别人看不见时他们就像惊弓之鸟,一旦被看见了,又坦荡得只当做无事发生。”
听得此语,锦衣男子面上露出些笑意,“呈来。”
玉如意入手温润非常,锦衣男子把玩一会,问旁边站着的江暮沉:“这便是当年被带走的宝图?”
十余年前,祝家获罪抄家灭门,唯有幼子不见影踪,抄没名册上也没有记录到这枚玉如意的存在。时任禁军教头的盛丰林连夜请辞回到家乡乔垣,开办盛昌镖局后一路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却一次也不曾踏进过京城的地界。
“你走不了。”
“杀了你,今夜就动身!”
盛丰林向外一扑,江暮沉后退十余步站进雨里,在心底一声叹息。
“既如此……”盛丰林长长叹了口气,眼看便要答应了似的,“既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冲杀进来强夺了去,倒要在这里跟我费口舌?!”
说着抽出朴刀猛然砍向江暮沉,江暮沉矮身躲过,手中的灯笼骨碌碌滚进瓢泼雨中,转眼熄灭。
“虚与委蛇的场面话谁不会说?朱老四什么脾性我可太了解了,他当年可以为了一己私欲灭祝家满门,今日再来巧取豪夺又有甚么稀奇!我若轻信于你,只怕前脚交上玉如意后脚便要被你们杀人灭口了!姓江的,你敢说不是如此么?”
盛丰林没说话,将自己藏在门里的半边身体完全露出来,好让江暮沉看清腰间悬着的那口朴刀。
“盛师傅的逐客令下得有些早了罢。”江暮沉只是笑,抽出腰间那支泡桐木的长笛,尾端小字在灯笼散出的薄光映照下透出一股凌厉意味,盛丰林眯起眼细细瞧了,脸色一变再变。
“即便祝家犯了那抄家灭门的罪过,当年事当年了,又何必今日仍旧苦苦相逼?”他握住那长笛,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抚过那句诗,声音几乎打着颤,“那孩子……何其无辜!”
停下脚步,叩动门环。门里传来应声,然后是趿拉着布鞋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江暮沉抬头确认牌匾,是盛昌镖局不错。
“烦劳通报一声,请盛老师傅出来一见。”
应声开门的是位十来岁的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可我师父已睡下啦。”
“加钱换。”
祝青云瞪着他,“这车是我师父的。”
“但开车的是你啊。”汽修师傅不紧不慢地继续敲打引擎盖,“换不换?”
“拍了几张图,可能在哪里蹭到了。”江晖随手一掸,“没事的。”
江暮沉向楼下望了一眼,雨势正壮。乔垣城很少能见到这样汹涌急切的雨,街道上行人稀少,未至宵禁时分便已一片空旷。
浓黑的夜色并着雨声将此间天地完全换了一番形容。江暮沉撑开一柄四十八骨竹伞走进雨中,另一只手打着灯笼,慢悠悠地往前走。
江晖终于停下画笔,“你别动他。”
“还说我没脑子,你才是那个没脑子的。”中年男人一把薅住江晖的头发,“留他干什么?”
“勺子跟我说就快抓到小的了。”江晖忍着痛放下画笔,“我还得再走一次。”
有了上回的经验,祝青云这次特意带了本书解闷,看着看着眼皮子开始打架,铅字变成小虫子在他眼前乱爬。他把书一合走下车,江晖画得认真,连他接近了都没发现。
“我发现了,跟你出来就是补觉的。”
“不好吗?”江晖换了个坐姿,将手里的画笔放进清水里涮洗,然后在祝青云鼻尖上划了一道,湿漉漉的细毛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水痕。“这里很安静,最适合补觉。”
江晖默了默,“听起来很像是个阴谋家。”
“明明是艺术家。”
“那也许艺术家与潜在的犯罪者,在某种意义上高度相似吧。”
——似是多年前那场噩梦的续延,又或者他其实从未醒来过。
那些鲜血淋漓的、困苦难耐的,从未离他远去,江暮沉的到来甚至让噩梦重萦了,因为祝青云这个名字浸在他的骨血里,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
“那时你从外面进来,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束光……”他望着一身白衣的江暮沉,神情有些茫然,更多的只是单纯的恨意。
当初祝家获罪内中因由便是这枚玉如意,既然未见结果岂会善罢甘休;江暮沉少时曾受这锦衣男子救命之恩,便奉命调查此事,最后怀疑到据说是盛丰林捡来的小徒弟身上,做了个圈套蓄意接近,这祝岚天真烂漫有话便说,让他的调查省了不少事。
“正是。想来宝图便藏在其中罢。”江暮沉从锦衣男子手中取过玉如意,“王爷请看——”
话音未落,大门外一阵刀兵响动。锦衣男子皱起眉,江暮沉顺手将玉如意抄进袖中背在身后,不多时,侍卫们押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后者犹自挣扎不休,被一脚踹在膝弯处跪在地上才老实。
冰冷的雨水砸在盛丰林头上、脸上,他握着朴刀站在原地,面对着十几张弓弦紧绷的弓箭,一时间悲从中来。忽而回头望了一眼挂着盛昌镖局牌匾的大门,他知道,今日已然在劫难逃。
夜雨更盛。
“王爷,找到玉如意了!”
“我一番好意,盛师傅再想想罢。”江暮沉手中长笛在指间忽忽一转,横在胸前格挡盛丰林劈来的又一刀。“便不为你自己想,也为祝岚多想想!”
“你既已知晓宝图之秘,他的命便是命悬一线了。”盛丰林一咬牙,刀锋将江暮沉臂膀擦出一个血口,“待我杀了你,立刻带着岚儿离开这里,山高水远,与尔等此生不复相见!”
江暮沉荡开朴刀,笛身坑坑洼洼的,肩上再添一个血口。
“是,所以今日我来,便是为盛师傅指条活路。”江暮沉低声,“只要你交出祝家的玉如意,待王爷拿到藏宝图成就大事,少不得算你一个从龙之功,到那时既往不咎,他一个涉世未深的,赦他无罪就是。”
“当真?”
江暮沉盯着盛丰林的眼睛,“当真。我以项上人头担保,若你依我之言行事,我定保祝岚一生安平无忧。”
“就说有位姓江的来寻便是。”江暮沉微微一笑,手上转动伞柄,雨水顺着合拢的伞面向下滴落。
不多时,面前的门再度打开。江暮沉抬脚便迈,盛丰林站在门里沉着脸拦住他,“你所为究竟何事?”
“雨天不好行路,想问盛师傅讨一杯热茶暖暖身,借一方屋檐歇歇脚。”
祝青云攥着空荡荡的口袋苦着脸。江晖从车后走过来,“换。”
汽修师傅登时满脸堆笑,“诶好嘞。”
见祝青云有些悻悻,江晖牵住他的手低笑着:“是我要出去的,就当是我租了这辆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