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是各付各的。江晖本来钞票拿到一半,看到对面祝青云的眼神便笑了笑,“——‘不欠我的’,是吧?”又把多出的钱放回皮夹子里。
祝青云从裤兜里叮呤咣啷摸出一堆零的整的,看起来平时不太关注开销。这会儿他也不骑车了,推着二八大杠沿着古城的砖石路慢慢地走,江晖缀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咦了一声。
“城里还有酒吧?”
进店落座之后江晖依然没有放下他身上的斜挎包。祝青云忽然伸手轻拍了拍那包,江晖扭头看了他一眼,“嗯?”
“是你画画的家伙吗?这么宝贝。”
“颜料,画笔,纸,还有一些现金。”江晖将挎包拉链拉开露出一点,果然有粉红的头像影影绰绰,“找朋友周转了一点现金,我看这边的人好像不怎么用银行卡。”
“吃了吗?”
“没。”祝青云十分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要不,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乔垣有没有什么特色菜?”
祝岚挣扎地仰起脸,在他身边站着的这位白衣男子手执状纸,显是有备而来。
“你……”
“祝兄,莫怕。”白衣男子低下头对他微微一笑,“你会无事的。”
一道喝声如惊雷劈下,喊得他眼前猛地一黑。
“他们是劫道的匪徒……我杀之,有何不妥?”
那县令一拍醒木,“休得胡言乱语!左右,先打他二十杀威棒!”
“行了行了,今日提审,把脸洗干净了跟我们走。”衙役像兜起一堆烂肉似的将他从腌臜潮湿的草堆里拽起来,再一桶冷水兜头泼下。踉踉跄跄地一路走进县衙,他刚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堂上的本地县令,膝弯便被狠狠一棍打下去,登时只有跪地磕头的份儿。
“堂下跪的可是祝岚?”
他又疼又饿头昏眼花,捂着嗓子干咳半天才点头应是。
车停在太和门里,江晖下车走出去,祝青云看见太和门外站了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偏瘦,手里的烟还剩一多半,右边肩膀上斜背了一个军绿色的挎包,包的外表磨损了很多,像在风沙里赶了很久的路。
江晖远远地对警车这边挥手,祝青云没再看下去,掉头回了警局。
傍晚时分,祝青云接到了江晖的电话。他们在警车上交换了手机号码,江晖打电话来不为别的,是想继续转一转找找铺子,眼看着快要下班左右无事,祝青云便欣然应允,骑上警局门口的二八大杠赴约去了。
“醒了就睁眼。”衙役的声音懒懒散散,“姓祝的,到这会儿了还不认?”
他沉沉道:“我干甚么认?”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不认,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你认。”
“所以说它邪性……”祝青云甚至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营造某种古怪吊诡的气氛,“这刀的主人很惨的,县志上说是灭门——整个镖局的人都被杀了,过了好久才被新东家接手。”
“是吗?”
江晖复又将目光落回那口满是尘灰的朴刀身上,赤色污渍活了一般在他眼前旋动,与刀柄的锈迹当真有些不同似的,渐渐显现出一种极清晰的差别。
他们先去了当铺,祝青云时不时给江晖讲解几句,告诉他哪里是交换财物的处所、哪里是收藏珠宝的窖室。整个游览一遍又去向旁边的镖局,都是保存了很多年的古建民居,江晖站在镖局大门处望向檐角蹲着的一排珍兽,旧朝的西北也是这般满眼风沙么?那些珍兽蹲在檐角看了数百年的月亮,不知是否早已看腻。
“……以前还真有劫道的,不找镖局的人来护送,辛辛苦苦一单生意就付诸流水啦。”祝青云指着镖局里陈列的展品摇头晃脑侃侃而谈,“乔垣以前可不像现在这么破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古时候这里是西北最要紧的一座城,往来商队都来这里歇脚,热闹得很。后来修高速把乔垣正好避开了,要不是这几年搞开发涌进来好多文艺青年,乔垣还要再破一些。”
被点名的文艺青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画上是一位穿了警服衬衫的青年的背影,正骑着老式自行车在古旧街道间穿行,背景是一轮巨大落日,漫天云霞蒸腾。
祝青云脱口而出:“真好看啊。”
江晖笑了笑,“拿着吧。”
总算他运气好,真有一户人家被江晖开出的条件打动,同意出租。谈妥具体事宜,江晖与那户人家交割部分钱款,重新背好挎包后拉住祝青云的小臂:“在看什么?”
祝青云回过神来:“没什么。”
这个地方并不特别,人流量也不大,可江晖提出的条件已经丰厚到可以盘下半间先前他们路过的酒吧了。要说哪里优越,大概是这里离南边的迎熏门和西边的永定门都很近,出入方便,视野开阔,二层小楼顶楼可以望见小半个乔垣城区的风貌。
二、
“江先生想开家什么店?”
祝青云问得漫不经心,江晖则答非所问。
“外地人开的。”祝青云填饱了肚子顺其自然地打了个呵欠,“你要是想,晚上可以来玩。”
江晖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内的灯红酒绿,紧了紧身上的挎包背带。
古县衙边上多是住家,门面店铺不多。江晖把红艳艳的钞票攥在手里一家家去问,祝青云让他财不露白,江晖不甚在意地笑笑,说你不是在我身边么?警察得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吧。
“那你有没有看上的地段?”
“古县衙附近有铺子待租的吗?”
“一会儿问问吧。”祝青云在桌面上啪一下戳齐筷尖,狗肉干锅已经做好上桌了。乔垣的锅子果然跟别处不同,鲜香爽口,辣得直白,一顿吃完两人皆是额头见汗,尔后抬眼在水雾氤氲中瞧见彼此,忽而一笑,关系倒是拉近很多。
江晖往前走,祝青云带踩带拖地拿脚尖点地趴着自行车跟在旁边:“香肉锅子?这个外边没有的。”
“香肉……”江晖想了想,“狗肉?”
“对,但是咱们乔垣的锅子不一样,地道。”祝青云一指街面不远处一家餐馆,“那家味道就不错。”
江晖就等在中午那家甜品店门口,祝青云注意到他身上多了个斜挎包。“事情办完了?”祝青云一个漂亮的脚刹停在江晖面前,目光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包上一扫而过。
“办完了。”江晖笑微微的。“带我转转?”
“行啊。想去哪儿?”
说着一展状纸,白纸黑字、墨香依稀,口中朗声念诵纸上所写,桩桩件件述说分明。
祝岚跪在地上愣愣看着,一时心头千回百转,竟是看得傻了。
他好像看见一束光,落在了自己破败的身躯上。
一番棍棒伺候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凄惨形容,可县令再问,他依然坚持自己所作所为只是护镖,所杀之人皆是劫匪。
“冥顽不灵。”县令大手一挥,正待再次用刑,却有一名衙役匆匆上得堂前附耳于他,不多时,堂下施施然走进一位白衣男子,目光四处一转,定定看向县令。
“小人姓江,江暮沉,不才念得几年书,忝列讼师之流。近日听闻有镖师误杀无辜路人一案,特来此地一观——”白衣男子将话尾辗转绕过三道弯折,“小人今日便想为这位祝镖头辩上一辩,不知大人准是不准?”
“你可知你所犯何事?”
“我未曾犯法……”
“大胆!”
“我是镖师,他们是劫道的匪徒……你们不去抓匪,却囚我于此,是何道理?”
“放你娘的屁!”衙役啐了一口,“人家明明是来向你们一行人问路的,你可倒好,胡乱杀伤一气,不将你即刻绞死已是我们县太爷的恩慈了,少跟我在这狡辩。”
他依然只是那句:“他们是劫道的匪徒……”
锈痕已在岁月中垂垂朽矣,血痕则常看常新,永不褪去。
仿佛正标榜某种鲜明的恨意。
冷水兜头泼下。
“诶,你看到这把刀了吗?这还有一个故事的。”他们走过镖局厢房正中摆着的一把朴刀,“这玩意儿又叫‘双手带’,刀柄很长,砍起人来算不上利落,不过允许民间持有,也就成了那些江湖人随身的标配了。”
“这里,”祝青云的指尖停在刀镡处,江晖眯着眼细细瞧了,一团赤色污渍。“据说是沾了刀主人的血,数百年未曾风干,特别邪性。”
“难道不是金属锈蚀了吗?”江晖显然不信这套迷信说辞,“哪有这么长时间都不氧化的道理,油画颜料也该变色了。”
双手接过画,祝青云捧着画纸原地转了一圈,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江晖待那画颜料干透后将画纸轻轻卷起,拿红色细线捆了,放回祝青云怀里。
“闷了好些天,还没好好看一看乔垣。”江晖笑看祝青云,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去哪儿?我下午不值班。”
江晖表示想去城里的古迹民居找找创作灵感,祝青云便领着他去了古城中心,那里有好几座旧朝的古建筑,虽受西北风沙日夜吹蚀,好歹留下一些可供赏玩的。
城中就有泥瓦师傅,祝青云帮忙牵线,两天后江晖的画室就开始装修。江晖一气将这户人家的两层小楼尽数租了下来,楼下装修成画室,楼上日常起居,装修的这些天他就睡在这里,中途祝青云来看过好几次,回回都见他支个画架在那里作画,还不是祝青云见惯了其他文艺小青年的那种油画,而是水粉画。
房间里的静宁持续了很久。江晖落完最后一笔,轻轻往画上送出一口气,取下画夹。
“送给你,好不好?”
“我想画画。”
祝青云想了想,“你会亏本的。”
江晖笑了笑,“我只是想画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