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会见到个卧榻之上斜躺着的背影,然后自己得来上个三次。
可屋里除了些简单的桌椅书架外,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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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门洞大开、暗香自门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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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收回目光,古井无波的说道:“世间生灵思绪万千,选择不一却皆殊途同归,所以没有什么不同。”
既然万物都是道的一部分,那我做出的任何行为也应该是道的一部分!”
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就是投机主义!事情变好了可以理解成有先见之明,事情变糟了能让自己不担干系。
如果有一身通天本事却无为,我做不到,更不理解意义何在。”
老者放下茶盅:“先体悟规则,而后言行遵循之。和光同尘,无喜无悲不生不灭,入无极、得大自在。”
苏远摇了摇头:“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如果有了足够的能力,当正本清源。护善,缉恶、挫其锐、解其纷!”
这做派让他身上多了些许闲散之意。
高低算是两世为人、前半生的种种经历再加上几个月的适应。
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更像是一个在森林公园中随意的闲逛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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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皱着眉头想了想:“所以天道从来不管世间善恶疾苦,是因为它根本不在意?”
老者平静的看着他:“不觉得花开花落,皆是最好的安排吗?”
老者抚须道:“对于烦恼困境和磨难,要遵循规律去面对,否则就会陷入歧途、再难问道于天地。”
苏远抬头问道:“何为道?”
老者微笑着说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是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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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停下手中动作,平静的问道:“既然如此蹉跎失望,为何还对那个世界有留恋?”
苏远一愣,随即释然:“或许是因为它们定义了我。”
飘若游云。
...
苏远起身行礼,老者只是微微偏头,平静的看了一眼。
.......
苏远醒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有眼泪划过的痕迹。
转头看了看屋里,香炉的位置已经摆上了茶盅。
沾满血的手心里、有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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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清澈的灵魂都不该这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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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晚上,苏远回来的时候,超市门前已经站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超市老板是个不修边幅的胖子,看见苏远后,指着马路中间躺着的人说你经常接济的那个捡垃圾的被车撞了。
朝苏远连点了几个头,开始把东西往编织袋里装,动作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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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个多月里,苏远每次从研究所下班回来,都会去超市买些吃的。
在超市的灯光下,慢慢的整理着为数不多的塑料瓶子,时不时傻笑一下,掖一掖油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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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鬼使神差的回到超市,买了几个面包,还有一瓶水。
时间来到了36岁。
苏远停好车,刚要上电梯的时候想起家里没有啤酒了,于是转身朝小区外走去。
抠开易拉罐,冰啤酒的滋味让人畅爽无比。
走了将近一里路,才走到深林和草甸的交界处。
入林之前环视了一圈、林外蔓草丛生,林中老树参天。
已是初冬时节,幻海之上早已北风冽冽,岛上却没有多少寒意,林间浓荫深碧如幕,郁郁森森,交枝连干。
唯一不同的是,同学们觥筹交错,他却端着盘子穿行于那些轻蔑和不屑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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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岁的苏远在送外卖的间隙见缝插针的学习,准备考研。
苏远小心翼翼的装好钱,路过超市的时候却毫不犹豫的买了一根火腿肠,在离家不远的一处垃圾房附近轻轻唤了几声。
杂毛小狗亲昵的蹭了蹭苏远的裤腿,开心的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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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一身衣服,压低帽檐遮住自己的脸,趁着夜色,去往最近的取款机。
盯着屏幕上的五位数,面无表情。
事实上每次取款都是煎熬,因为那些数字所代表的,是自己再也无法看见的两张脸。
相比那些漂亮的高层商品房,纸厂职工小区就和它所代表的重污染产业一样,像个苟延残喘的病人。
上世纪的砖混结构,斑驳的墙面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楼道里的白炽灯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油灰。
虽然住在三楼,但同样说不上什么采光。
围着草庐转了几圈,又在周围溜达了一下,干脆坐在了门槛上。
偶尔有风经过树梢,似是在跟森林说着悄悄话,闻声仰头,又透出不可捉摸的静谧。
屋子里溢出的香气清静悠远,却是越闻越上头。
那位先生的草庐在洗剑山的另一边,隐没在层层树影深处。
就算绕到山后,也很难发现那条被蔓草遮掩了七七八八的碎石小路。
白起把苏远带到了后山小路的入口就离开了。
都上过名媛培训班是吧?这么喜欢作态?
吐槽归吐槽,苏远还是决定等一等。
就这么回去显得不太合适,谁知道高人存的什么心思,按套路来吧。
立身形、正衣冠。
一声‘苏远拜见先生’后,等来的不是想象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仙师做派,也没有淡泊平和的依门负手。
走到门口,够着头往屋里瞅了瞅。
小路穿行树间,复行两里,便触及到了尽头。
还没走到屋舍门前,一股淡淡的馥郁之味就迎了过来。
草庐依大树而建,没有围院。
老者淡然的看着苏远:“怎么、你不想学?”
苏远拿回册子、用力捏在手中:“我或许永远做不到先生您这样的超然。
但既然机会摆在面前,自然要拿!然后按照我自己的方法去改变所有我能改变的!”
老者饶有兴趣的看着苏远:“噢?万千世界,毁誉苦乐利,不平之事何其多,如何管得过来?”
苏远把册子放在桌上、坦然说道:“超然世外是先生的大自在,不熟视无睹是我的大自在。
善不该苦,至少不该那么苦!
苏远正准备继续发问,却见老者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苏远接了过来,轻若无物。
随意翻看了几眼就合了起来:“先生,既然天道不在乎,那么人悟道的目的又是什么?”
道既生化万物,同时又蕴于万物之中。是你我,是花鸟鱼虫、是一言一行。
创生万物而不占有,畜养万物而不自恃,成就万物而不主宰。
这是规律、更是规则。”
老者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皆非真身。譬如人、父母给予身体姓名,其后行走人间的种种,皆非本我。
只是经历,经历又影响当下的认知,决定了处境。”
苏远有些迷糊:“我不太明白。”
不知为何,却已经心领神会。
入屋肃坐,与老者相对。
几个简单却轻灵的泡茶动作让苏远的心绪瞬间平和了不少。
屋中老者一袭玄色道袍、满头银霜随意的披散在脑后。
眉毛和长长的胡须同样雪白无暇,就像山石的沟壑间残留的冬雪。
气质如同之前的那一炉香,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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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做别人,兴许会忐忑拘谨,生怕举止稍有差池丢了脸面,引得手眼通天的高人不喜。
可苏远却是不紧不慢,偶尔还会停下来,捧起一汪石间渗出的清泉,或者拿起一根卖相甚佳的粗直木棍。
所以人间太多笑容灿烂的面孔后面,都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你得把它裹裹好。
因为相比起讥笑和漠不关心,最糟糕的二次伤害,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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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司机正在旁边打电话,救护车的声音已经隐约可以听见,警灯发出的光也出现在了街角。
苏远木然的走了过去,盯着躺在地上姑娘。
要么是他坐在空****的台阶上等一会儿,或者那个捡垃圾的姑娘早早就蹲在那里,风雨无阻。
有时候姑娘会递给苏远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苏远就拿过来别在头上,然后跟着姑娘一起笑。
幸福超市门口的这一幕除了引起一些好奇的目光外,再无涟漪。
姑娘有些诧异看了看他,拘谨的往后缩了缩。
苏远隔着一米的距离坐了下来,把东西轻轻的放在两人中间。
姑娘疑惑的偏头看了他几次,又看了看那些面包,然后笑了起来。
站在超市门口,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而是盯着不远处的人行道,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一个破衣烂衫的姑娘正坐在台阶上,旁边还有几个编织袋。
姑娘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右手小臂怪异的弯曲着、脑子似乎也有些问题。
周围充斥着调侃的声音。
他却一次都没有反驳过,习惯性的掸了掸冲锋衣的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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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苏远没有出现在毕业集体照上,因为他要赶去快餐店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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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的苏远没有缺席学士毕业典礼,同样也出现在了稍后聚餐的酒楼。
两条命的抚恤金,加起来也只有八万块。
对于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来说,能拿到手已经算是幸运了。
很难想象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基本是靠着每月的210块困难补助生活的。
周围新建的高楼大厦把小区严严实实围了个遍,仿佛在说穷人连阳光都不配拥有。
沙发的弹簧被体重挤压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苏远捏着书本费的单子,翻出了一张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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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靠在门框上,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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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苏远穿着校服,轻车熟路的拐进了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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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小路紧邻着山崖画了一个弧形,一路延伸至树林深处。
顺路前行,裤管推开深草,沙沙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