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气从尖利讥诮逐渐到哀怨嚎啕。
最后哭了出来。“……我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让他不讨厌我而已。为什么,他竟然还是讨厌我……怎么……可以……”
“他讨厌像藤一样不能自主的生物。你知道的,对不对?你要求变性,积极窜红,假装残暴,都是掩盖你不能自主的事实,都是表演给张续看,让他不至于讨厌你的手段,难道你自己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吗?”
“你不看也可以,我讲给你听。张续会企图杀你,张榕因为阻止他而被误杀,尔后张续会在监狱服刑,受尽凌辱以后自杀。”
我愣住了,放开遮眼的手。“那么,……我呢?”
“你每射出一次你本不具有的精液,你就离开死亡近了一分。张续入狱之前,你与他最后一次做爱,精尽,然后回家,洗澡,静静躺在床上,闭目,死亡。”
见我不答话,他们出去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然后微笑。“你说什么?”
敲门声响起来。
“洗完了吗?”
“就好了。”我裹上浴巾,擦干头发,带着满足的微笑,走出去。
“你离开你要接近的,越来越远。”
“我终将和他共享剩下来的一切,天长地久。”
“你痴心妄想。”
张续,你为何不爱我……为何讨厌我。
我将手刺向会阴。
n怕的勃起让我全身颤抖。
他愕然而笑,叫我不要骗人,白费心机。
我无话可说,咬着自己的嘴唇。然后我同高年级的学长出去开房。我脱掉衣服忽然开始害怕,我想走回头路,我说不。但是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婊子,怎么可以这个时候喊停。然后他挺进了我,再然后他给了我一瓶名牌香水。我终于知道,性爱可以令我得到些什么。于是我勾引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爱我的,也许爱我的,终于,变成一个明码标价的妓女。终于的终于,在我第一次面对人生想要放弃的时候,当我面对我的第一个虐恋客人,我实在忍受不下去,却不知道除了忍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的时候,我看见了张续。她替我挡下这个客人,然后在客人最趾高气昂的时候,冷冷说,你他妈的有什么可得意的?老娘是个同性恋,老娘永远也不会在男人身上获得高潮。
然后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们接吻。
哪怕这爱是欲,是执念,还是爱本身。爱本身是什么,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我从浴池中站起来。
对面的铜镜上薄雾凝结起来,又很快散去。我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漂亮而英俊的脸,没有生气。单薄僵硬的身材,被一身的水珠修饰得梦幻完美。
“张榕……”
电话线忽然爆裂。
屏幕无端端出现一道长长裂痕。我只听到一片咝咝声响,再也不能和外界通话。
“我死了,一切就不会再演进下去?”
“所以你如果不能够放下,就必定会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和死于命,有什么区别么?”
“张榕?”
“别说话,听我说。不要跟张续做爱,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够勃起射精。他们会杀了你,然后解剖研究。不要,雅纳。”
“不会的。”我咯咯笑。“命运已经告诉我了,我们的未来将是张续持刀杀我不成,反而误杀了你。我和他做爱,然后精尽人亡。”
多么像我预设中最最好的一种下场。
割脉的痛,跳楼的惊悚,我都已经尝试过。现在我只想纵欲,纵爱。
手里的电话又响了。
我知道他们一定做得到。他们一定会替我把张续带来。我自己不敢去做,可是我敢借用比我强大的力量。我趋利避害。
在他们安排的桑拿浴室里舒服地泡澡,我懒洋洋地接到秋陵的电话。秋陵说,市长已经特别交待下来,暂时停止我的一切活动三天,让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接待国外来的“贵宾”。“小察啊,你就专心接待吧,公司这里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他笑声桀桀。
大理石雕刻的龙嘴里流下来带着硫磺味道的温泉水。我浑身被水蒸气包裹,那片不自然的胸膛,以及胸膛下面连着我心底血肉的阳器,都显得如幻似梦。
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一面喝,一面微笑出来。“没有什么奇迹……是人。只要人对,我就能做到。”
“你指的是性交的伴侣吗?”
“没有了爱,连悲剧也没有了,舞台上空空如也,不是更凄凉?”
“很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记住,还有一个月,我说的未来就会发生。你好好考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一念放下,众人超升。你苦苦执着,则共陷永劫。”
命运闪了一下,倏忽消失在虚空里面。
“不要动。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变化。我们会好好研究,保护你,同时搞清楚你能够勃起和射精的原理。”
车上晃晃荡荡,一针镇静剂从手臂蔓延到全身,我被迫睡去。
睡眠中我第二次遇见了那团曾经救起坠楼女子的尘雾。
“我的手里?”
“你从没试过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何不试一次呢?”
我沉默了一会,忽然大笑出来。“我如果可以尝试一次,去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我选择和张续在一起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啊?”我张着嘴巴,闭不拢。“……他……不是人,是棵树?”
“他是棵树,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树。今世的天劫不是雷,而是爱。他已经不能再回他的世界了。他会死在人间。”
“……不回去,他也许觉得更开心。那便不回去吧。”
张续讨厌我那么多,那么久。也许他从金碧辉煌陡然消失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真相。而之后的一切,统统都是幻梦而已……从失忆到变性到歌唱,一切只是为了掩盖我的被讨厌而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张续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在他想象的舞台上歌唱,万人瞩目;他在他的自由空间里变成男人,征服一个又一个洞,自己百折不摧……
命运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要哭了。”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轻柔,似乎抚摩着我的肩膀。身下的压力改变,我被烘托起来,似乎靠上了一张沙发床,而抽噎神奇地停止。
张续讨厌我哭。
对了,张续讨厌我哭。
讨厌我求饶。
“你只是爱着你对他的爱。申雅纳,你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
“因为我要追随张续的脚步。我要令他爱我。”
“那么,张续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呢?”
车也在无休无止地叫。我捂住耳朵,眼里痴迷层叠,都是那双人影和那杆伞。
我被送到医院,所有人都以为我昏迷失去知觉,其实我一直清醒,只是意志沉迷。
我听见有人对医生说话,然后更多人忽然把我身边所有熟人赶走。
“是!”我朝着命运大吼。“我知道,我明白,我清楚!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世界作对……张续是错的,人本来就不能够自主啊!哪里会有那么多,那么久的力量来支持他对抗一切呢……除了爱彼此,除了在同样卑微的生物之间找一点依靠,我们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
“他就算是错的,也希望有人能陪他一起错。申雅纳,你究竟爱张续什么呢?”
“我爱他。”
“……我与他做爱……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终于知道了你是申雅纳。他深感困扰,他不喜欢有人爱他如此疯狂,他讨厌你,想要彻底摆脱。”
“笑话。”我冷哼,“张续怎么会讨厌我呢?真愚蠢,怎么可能呢?张续讨厌我?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张续怎么可能讨厌我呢?他有什么理由讨厌我?他竟然会讨厌我?他怎么可以讨厌我……”
“我一定可以做到。”
“申雅纳,你想不想看看未来?”一团水晶球一样的虚无飘向我的面前。
“不!——”我尖叫起来,伸手捂住眼睛。“你那么有空,为什么不去管管张榕?我早已经跌下去,早已经跌死了,你不要再管我!”
“他死了。一个叫做张榕的中国籍男子杀死了他。”
我坐到沙发上,张开嘴,然后发现自己失去声音。
“你休息一下,然后可以随时离开。肺炎或者其他问题复发的话,一般医生也能帮到你。”他们表情冷淡。那是我熟悉的表情,表示了讨厌的表情。
在卧室里等了一会,喝完了杯中的一点点红酒,我正在疑惑,为何这群人现在效率变低,还未将张续带来,此时两个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感受到他们表情中的凝涩。
“很抱歉。我们恐怕是无法将张续带来了。”
我唯一的入口在后面,再后面一点点。我将手指探入我的后庭,我的肠壁。指甲令我自己疼痛。而扩张开的感觉却令我畅酣淋漓。我大声呻吟出来。
张续曾经骂我,说我是个无脑的女人。
我觉得自己的脑,一定是在两腿之间。我可以如此精准,如此简单地让自己快乐起来。张续,应该放下的是你。我们在一起做爱,一起去街上接客,然后一起老去,这是多么棒的人生。男人比女人强,便比女人强吧。念过大学的人比我们强,便比我们强吧。嫖客比妓女强,便比妓女强吧。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抱着你,你抱着我,我们相互安慰,这个世界便在我们之间那片方寸之地,孳生,成长,灭亡。
我们满身伤痕,互相抚慰,然后一道离开这家夜总会,去街上做了一对自由的同性恋妓女。
有些时候是出卖,有些时候是交付。
给出去的,怎么能够收回。
头发留长了,超过了耳朵。我侧了侧头,眼睛转回去,看自己侧面的线条。那个过去的女子的侧影,一点一点在记忆里回来。我伸手捏住自己鼻尖,然后仰头,想象长发飘拂的感觉。往事一幕一幕冲击在我的眼眶底部。我难以抗拒地看到我的一生。平凡,卑微,怨殆。
父母离开我何其之早,我何其渴望着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我被英文老师罚站在走廊上,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一辈子都没可能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英文。然后我的后母虐待我,踢打我的下身,三指宽的皮带抽得我遍体鳞伤。
偶尔我居住在姑母家中,看着姑夫严厉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行事。我从型没有自己,我跟什么人说话,就有什么人的口气腔调,努力使得他们愉悦,至于自己的欢乐与否,我从来不曾放肆。一直忍,一直悄悄地变坏。我的处女身子交给了班上一个可爱的男生,但是没有流血。我忍着疼痛让他进入,他一点也不怜惜,凶猛抽插。我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解脱。然后,当那种近似爱的东西走来,我悄悄耳语,告诉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隐约觉得,命运正在向我走来。不要和张续做爱么?我管什么死亡与否……张榕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生存下去的本能远远不如毁灭自己的本能来的强烈。他们不配幸福,无法看透,永难超脱。
我不再有自杀寻死的勇气。但是我隐约知道,死亡曾是我唯一的自由。现今的我,连死亡的权力,也只剩下了听从和等待。
但是死,也夺不去我心中的爱。
“雅纳,不要死。”
“迟早的事。”
“不要和张续做爱。不要放弃。也不要放下。ana,坚持下去,就和张续一直坚持抵抗一切、征服一切一样,不要放弃。”
这次我隐约看见了它的躯体形状……它妩媚盘坐在一团花簇上,眉目似人一般。
命运开口问我话。“怎么样,最近过得好不好?要了那个愿望,不后悔吧?”
“不后悔。”我释然而笑。
“已经改变了。雅纳,你一旦知道了命运,命运就会改变。”
“什么?”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结局,要么你能够放下,要么,你死。”
我接起来。这里的电话都被监控,闲杂人等,根本不会拨得通我的号码。这次又是谁?
“喂?”
“ana,是我。”
把张续送来这里吧。
梦中别人对我说了什么?
多多做爱,就会精尽人亡?——多么美好。
“张,续。”我吐出这个名字。
实验者讶然。“张续?”
“没有错。就是你们的上一个客人张续。如果你们请他来,我可以表演给你们看,我是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勃起,做爱。”
“ana,ana?”面熟的研究人员叫我名字。
我头痛欲裂地醒来。
“你的肺炎已经没有大问题,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我们用了很多种办法,始终还是不能让你射精。然而我们的情报显示,你的确曾经拥有勃起射精的记录。也许,你应该和我们谈一谈,奇迹出现的具体背景和细节?”
“不可能!”命运成为愤怒。
“既然不可能,我又如何能够掌握我自己的命运?”我悲哀地问。“我求,我求不得。我本来就掌握不了命运。人本来就抗衡不过命运。张续错了,我是对的。我们本来就不能自主,无论在哪里,和谁,做什么,总有比我们强大的力量在操控一切,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你就是命运。那么,被你操控和被命运操控有什么区别?”我越说越激动。“如果,张榕的命运是报答我,然后离去,那么他已经突破了命运。如果,张榕的命运就是沉沦在爱里,那么,他就是顺从了命运。然而,究竟什么才是命?发生了的那条路,还是没发生的那条路?——总之,不是心中想走的路。谁都想长命百岁花开富贵。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千三百年,还不是一样要结束。结束之前,我所能做的,只有去爱,只有去爱我爱的人啊!”
“爱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
“你前世救了他一次,你今生可以再救他一次。”
“救他?”
“你放下对张续的执爱,我便可以带你走,远远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过美满幸福的生活。如此,张续便不会来杀你,张榕也不会为了阻止他而被误杀。你们三个都不会死,张榕也终于有一天会醒悟。如此一来,一切都会改变,你们三个都不会死。申雅纳,未来如何,撒于你的决定。而张续和张榕的命运,都只握在你的手里。”
“愿意听我说一说你前世和张榕的故事么?”猫妖直立起来,终于化身成为模糊的人类造型,立在我的前面。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猫妖开始叙述。
“张榕从前是一棵大榕树,而你则是常常在树下玩耍的孩童。你七岁的那一年,张榕已经修炼满千年之数,却遇上了天劫。天雷将榕树劈倒烧焦,眼看就要神识湮灭。你懵懵懂懂忽然走到附近,使得天雷忌惮,不再劈下,张榕得以喘息。当夜,榕树托梦与你,第二天,你跟随梦中所说,将已无生机的榕树枝条剪下,扦插到了你家后院。榕树前世已死,今生重修,终于在三百年后,再得人形,变做哇哇啼哭的婴儿出现在树下,被人拣到,收为养子,直至如今。”
讨厌我顺从。
讨厌我不阴不阳,消极暧昧。
n是人难道可以割除自己的泪腺么?
“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那个被欺压被征服的性别……他要高高在上。”
“你追随了他的脚步,你追随了他的心吗?”
“……不要这样问我。不要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求你,不要。”我跪倒在地,眼泪如洪峰过境。
我被送上另一辆车,又离开医院。
然后我认出了眼前的研究人员,忽然一个激灵,变得无比清醒。
“……是你们。”环球生科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