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恢复神志是村长打来长途电话的那一天,姐姐跑了。姐姐柳麦的疯跑,打她记事不知有多少次,某次回来竟在数月后生下了孩子,她小学的学费,就是父亲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卖了那个孩子解决的,这些污糟糟的记忆数不胜数,想起来窝心得想死,山林里的遭遇也就淡化了些许。生活还得继续,钱还得挣!她又认认真真地投递简历寻找家教,城南城北地奔波寻觅。冉豫北走时留下的钱和金卡她原封不动退回去了,冉豫北已不是她精神世界里的安慰,而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疤。她不堪回首的遭遇完全可以挽救于冉豫北的一伸手间,可他没有伸手,他躲着她。现在来,又算什么呢?
沈菲做了白领,虽然目前还借住校工宿舍,但已经辞了宣传科的工作,两人的工作量剩她一人来干,加之外面见缝插针地打工,脑子不清醒是应付不来的,所以现实逼着她冷静下来、振作起来。她根本连舔伤都没有时间。
平安夜冉豫北再次从老家来了,在宣传科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她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嫌憎,冉豫北那熟悉的、清洁的、令她浑身毛孔拒斥的味道将她覆盖,再多待一分钟她都会窒息。
在旁人看来,失踪几日的她回到学校依然如往常一样平静,没有人知道她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她的温良与沉默使舍友全不作多想,如果不是她脸脖上的伤疤,连沈菲都感觉她似乎仅仅是回了趟家,或者出外旅行了一趟。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绝非如此。沈菲稍稍观察,便觉出气氛的尖锐,她发现:柳豆平静的表面其实是极力按捺的结果,她平静的表象下是一颗纷乱憔悴且无可寄托的心。
她打工的时间少了,而她早起晚睡的习惯以及校内校外的穿梭还是不变。 回来十几天的时间她床铺附近贴满了宗教教义与圣像,圣母玛利亚与如来佛祖并排张贴,金刚经与古兰经摘义贴在一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言律上面又赫赫然大书道可道非常道。
她也不知道跟沈菲怎样解释自己失踪之事的,大概也没有解释吧。 她混混沌沌的,什么都不真实。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睁开眼睛,还能看到这个 明亮的世界。
获救的那天早晨她被就近送到锡林郭勒盟第一医院,她睁开眼的第一刻, 听到零星的蒙语,那从未听到过的语音,让她以为这种语言是来自天堂或者地狱,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虽然她的心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她的脚已经在校园里重复着往日的行色匆匆。 事情是那么的难以置信,她最后一夜被困山林时下体的出血,竟并不是真正的出血,只是她本人在神智错乱之时的错觉,而她的晕厥是因心理极端紧张与过度饥饿,支撑到极限而引发的。
而柳豆很快领会到他的心声,冷冷从他怀中挣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其实这天是柳豆失踪归来的第一天,也是她走进校门的第一刻。她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的,也是从死神手里挣出来的。带着一身伤疤与刺痛,背着仅有一把剪刀一卷卫生纸的背包,手里捏着一张过期的火车票,两眼空洞地走进光鲜烂漫的校园,像乞丐走入皇宫,踏错了门。
然后劈面遇到冉豫北说要收留她,要包养她。甚觉讽刺!
我上班哪有时间啊,不过两百八倒是不贵。豆豆去吧,现在用到电脑的地方挺多的。李菲说。
她绕开冉豫北,漠然地出门而去了。
回到宿舍沈菲问她:冉豫北一大早来了三趟,找着你了吧?
别理他!她口气难免是嫌厌的。
她生在那样的家庭,没有人能给她一些文明教养的指导,但正因为这一点,她自己苦苦约束自己,从走出家门求学的第一天起,她就用第三只眼睛严严看管自己,不要失态、不要疯癫、不要粗俗!
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使是此时此刻这样的情绪激动,她仍然被惯性压住了。那屡屡出现在梦中的,痛快又淋漓的歇斯底里啊,它退缩又退缩, 像个怕生的小孩,任凭大人死拉硬拽,它还是倔强地躲在身后不出来
她拗不过它的倔强,只好放弃,只能平静! 冉豫北给她解释,她不愿听,她不要什么解释不解释,有什么用呢?苦也苦过了,疼也疼过了,解释出花天花地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要的是他不要再来扰她!
<h1>循环</h1>
冉豫北听到柳豆失踪的消息已是十天之后,那天他在国外陪父亲做手术,接到沈菲电话后他眼前一黑,如果没有之前的梦境还好,想到那血淋淋的梦境他简直心惊,不知人还活着不活着。
怎奈父亲重病手术无人照料,直等到圆圆数日之后赶来才抽身回国。
并且她害怕冉豫北的某只手像过去一样放到 她的肩上或背上,或捉住她的手,或揽上她的肩,即使一根头发丝被他触到她也会尖叫起来的。
她压根儿不觉得冉豫北有什么情分,至好也是对卑下者的怜悯,甚至怜悯都不是,只是肉欲。不管她是天才或智障,她的身体是实惠的,第五不止一次说她的身体好!冉豫北也回来找这个好身体了。他们说她的曲线像芭比娃娃洋娃娃,这些话此时回想起来切齿。
她不要看到他,不要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烟草味、男人味。 她其实知道自己该歇斯底里一回,逮着他现在低姿态的当口,像梦中举着剪刀那样不管不顾地发泄一通。 但此刻是在现实中,不在梦中。现实中的她从来不擅使用歇斯底里这种解压工具,她使用不来!即使抱一种打击报复的心态她也做不来!无论内心如何疯狂,面上豁不出去!
而沈菲不知道的是,她每天都穿梭于教堂、佛堂、清真寺,看小沙弥恭敬拜香、听修女们虔诚诵经,虽然两眼空洞,听不懂,悟不通。但她死劲往自己耳朵里填,以覆盖眼前脑中那群面目狰狞男人,覆盖那刺耳的尖叫淫笑。
死劲填!死劲填!但是每次都是失败!她填不进去,脑中眼前仍是狞笑泛滥。
究竟哪里能有一位神,他能救我?他能救我?这个声音没有一天不在她心头哀鸣。
那一场晕厥却治好了她见男人就怕的精神隐疾。她似乎在晕厥中梳理了自己的神经:她不应该怕男人,她只是嫌厌,嫌厌那些糟蹋了她的男人。
嫌厌与恨! 直到现在她依然摆脱不了帐篷中的那个梦境。
她依然苦苦猜度着,她晕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臆想。
回到宿舍她把多日未用的床单扫了扫,把自己仔细洗了洗,然后把雪地靴整整齐齐放到床脚,把身上的破衣烂衫折好叠好放在床头,把口袋里仅存的十几块钱数了数,最后才攥着被角睡着了。
这些琐细她不明白自己怎样还想得起来,明明心丧如死,明明体痛如割!
冉豫北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但是她没觉到,后来好多天都茫茫然如若身临无人之境。
沈菲甚为快心,嗨,你别说,你耍点脾气,我赞成,你过去就是太惯着他了!!
嗨嗨嗨,别聊男人了,说点正事吧,经常来宿舍借宿的靳思思打断她俩,说:未来电脑最近搞活动呢?培训一个月两百八,你俩去不去,学会五笔打字好找工作,不然咱这个烂专业,上哪能就业啊。愁死了!
她们是石油相关专业,这个专业在往年还是比较红火的,一毕业就能分进国有油田企业,即使不走分配这条路,陕西私人小油田密集,相关专业的学生也不等出校门就会被大大小小的油老板招走。然而近年来国家出于安全考虑,对私人油井进行整改收购,小油田逐渐归为国有,而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的政策也已实行五六年,赶到她们这一届,真是尴尬极了,家庭条件好些的还行,找找关系也能搞个国有企业的编制,家庭差的就只能自谋出路了。
可他不可能不来找她,他的气息说明了一切:他又横了心了!他从来自信得过分,所以来也是他,走也是他!要她做做不得光的情人也理直气壮!
她不能再让冉豫北继续给自己添堵。来去权衡,选择了漠然,漠然中夹杂客气,客气到君子之交淡如水,漠然到你我陌路无瓜葛。
要真实,不要刻意! 她能做到真实,因为她不爱甚至也不恨,是的,其实连恨都不是,她只觉得恶心!
心颤脚软的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样赶回国内的,而这时柳豆也回到了学校。见到头青脸肿瘦成一根柴的豆,他一把将她塞到怀里,跟我回家!
再一个字都说不上来,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自己侥幸,豆还活着。他再不要放她去受罪。他要收留她,给她一个家。免她辛苦,免她累,免她受罪受人辱。
那场血淋淋的梦境催生了这种念头,而豆的失踪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不能娶她但他要养她!他仿佛最近才意识到:没人肯接受有智障基因的老婆,豆是无路可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