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师被这微笑晃了眼睛,呆滞一瞬,面色更红,飞快地说了声不用谢早点休息就急匆匆地走了。站在角落里的两位女教务老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屑地撇了撇嘴。
雁思归走到宴会厅门口想起来后天的讲义有两张需要更新,便告诉他的助教老师叫她记得提前重新打印那两张发下去,然后拎着食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冲了个澡,打开电脑边查看这些年有关p江生态保护的政府会议和相关文件,他已经溯源到六年之前的2xx2年p江经济带座谈会上,当时会上政府曾明确v岛不能大搞开发的要求,一年之后v岛也出台了相关的规划文件,明确了常住人口、建设用地总量和新建建筑高度的限值,而同一年沈峰在v岛的开发项目便开始了第一个阶段的动工,现在要弄清楚的便是v岛的项目到底是在2xx2年之前拿到的立项审批还是2xx2之后拿到的。门突然敲响了,他以为是助教老师又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沈铎。
雁思归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去了办公桌前将界面迅速关掉,沈铎已经跟着进来走到他身边,单手撑在桌前,发丝凌乱风尘仆仆,眸色幽深,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我来了,都不和我说两句话?”沈铎捻了捻他的耳垂。
全封闭式集训营,地点在坐落于g市大学城的一家酒店,半个华南片区的学生聚集在这里上课,宴会厅挤得满满当当,雁思归站在一群青春活力四射的少年少女中,只觉得自己愈发颓朽衰败,尽管少年少女无不对他惊艳赞叹。
已是晚上九点,两位女教务老师看着那边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雁思归边补妆边频频叹气,只要雁思归来值晚自习的班,这帮学生就变得勤奋好学不耻上问了。
她们也想趁机和雁思归多说两句话啊,能不能给他们这种适龄未婚女青年留点活路了。两人正叹着气,只见教务主管那个老妖婆大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踩着双细高跟一步三扭地走到讲台上拿起话筒就捏着嗓子喊了声:“下课,同学们早点回去休息,体谅一下雁老师,还要熬夜为大家备课。”
雁思归拖着行李往外走,远远地看到几个人举着牌子晃荡着,上面写着育华教育,他顿下脚步,冷淡道:“你不是知道么。”压着时间打来电话。
沈铎半眯起眸子,语气温柔却透着诡异的危险:“可是,我喜欢听你主动告诉我。”
雁思归知道这人又在发疯,他提前没和沈铎说要出差的事情就是不想沈铎拦着,可是,先斩后奏这种事照样会惹得他不痛快,雁思归适时解释:“我来g市参加暑期集训,上暑假班的老师人手不够了,事发紧急,我就临时顶上了,你别来捣乱”,他放缓了语气,“好不好?”
雁思归站在图书馆的高台之上,睥睨这片校园,它也被推倒了高楼,铲平了屋脊,但是崭新的一栋琼楼玉宇不久之后又会拔地而起。
终有一天,雁思归想,终有一天。
被强暴者往往会陷入深深的自责,雁思归也不例外,或者说,他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没有做错什么。
坚定这近乎催眠式的信念。
看着倒是挺清爽的,雁思归尝了一小口,还算凑合。然后把这不多不少的一盒给吃完了。
一转眼g城的工作即将结束,雁思归抽空回了趟母校。暑假里,大学城区很是寂寥,时隔6年,雁思归再次站在学校大门口,满心都是空荡荡的。好像,他每一次来这里,都是无比落魄的样子。10年前是,10年后也是。
从外就能看到,这里变化很大,熟悉又陌生。他还能想起报道的那一天,他只背着一个空荡荡的双肩包,下了车,身着五颜六色各色院服的学长学姐一拥而上,热情地问他是哪个院的,而他紧抿着嘴强撑着镇定穿过人群,低垂着头,丧气傲气又冷漠。
沈征当年也是这种感觉么。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只是沈征一次不被期待的节外生枝,而这个孩子是他梦寐以求的天赐之宝。他们,是不一样的。
沈铎隔着长发在他颈后轻柔地亲吻摩挲,这是他们两个的沈思归,从此,他们便是真正的血脉相连了。
“雁老师”,助教把一个餐盒塞进雁思归手里,“又是那个看着凶巴巴的大个头叫我递给你的。”
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死寂。沈铎接通,女佣急急忙忙的声音传进来说是两位护工今天带着阿雁去游乐园了,之前接电话的佣人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沈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一直紧绷的线条微微缓和下来,看来,不是逃跑。
正在这时,何晟也进来报告,说雁思归订的是去往g市的航班,预计11:50着陆,周行舟他们已经追过去了。沈铎瞟了一眼时间,刚好11点整,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人出去了。
他抽出了桌上的文件,心里却在和秒针分针一起计时。雁思归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太过糟糕。
雁思归无所谓:“我之前在锦信天诚做审计的时候,工作强度比这大多了。”他扬了扬下巴,“快吃,吃完我还要洗饭盒。”说完起身去了浴室。
沈铎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等他从浴室出来,雁思归已经睡了,靠着床边微蜷成薄薄的一条。沈铎轻手轻脚上了床,将人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收进怀里,全是雁思归的味道,能让他心潮澎湃,也能让他安心舒畅。
沈铎笑话他,“学财务的不知道花别人的钱干自己的事?”
“那又怎么,欠钱就是浑身难受。”雁思归淡淡地,低头认真扒饭。他已经套到了自己想要的话,便不欲再和他多言。
他碗里就那么一点豆芽菜和一点清炒笋丝,这还没几天就清减了一圈,尖尖的小下巴,脸上那双眼睛愈发大而深邃,小沙丘猫似的。沈铎吃着吃着就停下来,凝视着他不动了。
“不必,只是想花自己的钱给我妈买一套房子而已。”雁思归神色淡淡。
沈铎听了,既无奈又心疼。雁思归小时候跟着他母亲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艰苦的环境把他培养得极其独立又自强,后来又到了沈家那样的环境,钟鸣鼎食之家,都把他当一个穷酸的野孩子,日复一日,雁思归的自尊心也滋长得越来越强。不管是出于小时候的梦想也好,还是出于自尊心也好,现在的沈铎多少能有点理解他的想法,雁思归是想完完全全依靠他自己的能力给他母亲挣一份礼物,这是心意,是愿望。“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让人帮你留意。”
雁思归似是沉吟了一会儿,“海景房吧,但我预算不多,刚看的几套沿海城市的都超预算太多,就v岛上的价格差距还尚可接受。”
雁思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被肉麻恶心得够呛,没说什么,回到了办公桌前。
沈铎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撑着两条长腿靠在在大理石台上望着那边又埋头看电脑的雁思归:“你们不是九点下课么,那些玩意你闭着眼都能讲个明白,还加班到这么晚做什么?”
雁思归点着触控板的指尖微微一顿,“没加班,在看房子。”
雁思归摇了摇头,“我累,不想动。”说着,低头去扒他碗里剩下的那些。
“给我”,沈铎按住他的手腕,见雁思归皱眉,无奈道:“我不是要抢你的食,凉了不好,热一热。”说着,就把餐盒都收起来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去了,雁思归起身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拧开就要喝,又被沈铎劈手夺过,“你肠胃不好,别喝凉的。”
雁思归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莫名其妙,夏天不仅不能吃凉饭,还不喝冷水喝热水?他打开冰箱门又拿了一瓶,沈铎再次劈手夺过,这次两人的表情都隐隐戴上了怒意。
“沈总……”何晟努力维持镇定道。
沈铎深吸一口气,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只除了那双眼眸里幽深了些,“派人查,雁思归买了去哪儿的机票,还有,他母亲阿雁被谁带去了什么地方。”
何晟道了声是,转身离开时不知是该不该松口气。喜的是沈铎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没做好才发怒,忧的是万一那位出了点什么岔子,那可是比这还要可怕上几百倍。
他一连憋了一个多星期的火气,出差不跟他说就算了,到了地方天天打电话都是关机,偶尔回个信息也只是非常敷衍的几个字,他又恼火又担心,赶了好几天的日程总算排出来时间见见这人,还是冷冰冰的。
雁思归听出他的不痛快,也不想累一天给自己找罪受,雁思归推了推桌上他没动的那几层食盒,“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
沈铎低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倒是很家常,但是全都凉透了,米饭就下去那么几口,也不知这人到底慢悠悠心不在焉地吃了多久。沈铎盯着他深深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没吃,我不想吃这个,陪我下去吃点吧。”
闻言,少年少女们叽叽喳喳潮水一般的褪去了,边走还边回头笑嘻嘻叮嘱雁老师早点休息,糖果巧克力五花八门的零食在雁思归身边堆了一大堆。
雁思归无法,只好拎着给几位女老师分了,教务主管收到以后,眼看着脸上泛起红晕,竟有种小女儿家的娇羞情态,从身后拎出一个袋子:“我看雁老师来这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想着可能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刚好我母亲今天来看我,她是t城人,您尝尝她的手艺。”
雁思归只是因为天热厌食,看着她举在自己眼前的手,眼里带着点热切还带着点惶恐,那句自己大学四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就没说下去,伸手接过,微笑道:“那就谢谢尹老师了。”
沈铎咬了咬牙,雁思归实在是狡黠得很,知道怎么拿捏他,哄骗他,撒娇卖乖,可偏偏他还一戳就中。“我什么时候给你捣乱了。那你要去几天?”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埋怨。
雁思归不想和他说那些不胜枚举的事迹,“20天。好了,先不说了,教务老师来接我了。”于是就挂了电话。匆匆向那边的几个人走去。
他之所以会报名g城,是因为他的母校h大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离t市十分遥远,是曾经他能够得以喘息的一座城。
这实在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就像时间一样,不可倒溯,一旦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便再也无法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去。他忍受不了。
雁思归几乎是刚一开机,一个通话界面就跳了出来,来电显示的号码正是他厌恶的一串,却还是点了接听,“什么事。”
沈铎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低沉的嗓音通过电波听起来磁性又温柔,“雁雁,你在哪里。”
他不喜欢幽暗的泥潭,他向往沐浴在阳光之下。他也渴望能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靠着这么一点的渴望,这么一点迫切的渴望,他一点一点挣出泥潭,一点一点向正常人靠拢,一点一点重新与人交流交友。
雁思归的一切,都是被击碎成齑粉之后,他咬着牙在废墟上一点一点粘合重建的。脆弱又强大,强大又脆弱。
其实不是。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十分抗拒甚至恐惧别人的热情、友好和亲密接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区分不清楚善意与恶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非常自卑,非常害怕别人对他表露好感,因为他觉得他不配。
整整大学四年,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人正常社交。整整大学四年,他都用来进行自愈。
雁思归抬了抬眼,看见周行舟在门边探头探脑,跟助教道了声谢继续往餐厅走去,刚好手机响了两声:雁雁,我知道你这两天胃口不好,这是我特意请人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记得告诉我。
沈铎来这呆了两天,倒是没逼着雁思归辞掉工作,就是连续多天变着花样叫周行舟给送饭。
雁思归面无表情收回手机,刚想把手里的餐盒随便塞给谁,看见那自助餐盘里袅袅蒸腾着热气的菜品,又瞬间反胃得厉害,犹豫一下,捡了个空位打开了食盒。
沈铎听着他的呼吸,节奏慢而舒缓,直到它变得绵长轻柔,沈铎贴着他的后背,将手一点一点贴到他柔软的腹部上去。有一条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生命正在那里孕育,以后还会叫他爸爸。
爸爸。
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沈铎的四肢百骸,他的胸膛像是浸满了温泉,心脏被泡得饱胀,又酸又软,脑袋也像灌了泉水,头晕目眩。
“雁雁”,半晌,沈铎道,“你要不然,辞职吧。”
雁思归安安静静吃完,喝了两口水,以沉默作答。对他这种昭然若张的龌龊心思不予理睬。
沈铎喉结滚动半晌,最后却只能说:“你这样太辛苦,身体吃不消。”
“买在那做什么,都还没开发完,缺多少钱我先垫给你,你要嫌不自在就当是借给你的,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微波炉叮地响了一下,沈铎边打开往外取餐边和他说,“城、u城都是海滨城市,比v岛经济发达多了。”
闻言,雁思归从电脑后抬起头来,面露诧异,“不是六年前就立项了吗,还没开发完?”
“没那么早,而且大着呢,好几个区,还要一段时间才弄得完。”沈铎将餐盒一个个摆在桌上,兑得不凉不热的温水放到雁思归手边,雁思归起身给他从冰箱里拿了一双前两天外卖多给的一次性筷子,“那我还是再赚赚钱再说吧。”
闻言,沈铎愣了一下,“家里这套住腻了?”
“没什么腻不腻,是我想自己买一套。”
沈铎还以为雁思归就是住腻了但碍于自尊心不想和他提要求,“这有什么值当熬夜的,你想要什么风格的,直接和我说不就行了,给你‘爱情价’,全免。”沈铎笑意盈盈地调侃道。
“你能不能听话?!”沈铎把两瓶冰水塞进冰箱,堵到冰箱门前。
“你问问哪个老师上一天课,大夏天的还想喝热水?”雁思归道,句子一长,声音果然气弱还有些沙哑,羽毛似的,一下子就撩得沈铎心痒又心软。
他和缓了神色,捏了捏雁思归的后颈,“乖,你去等着,我烧点热的,给你兑成温水。”
沈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垂着眼静默着,宛如一尊线条锐利的雕像,有种山雨欲来之前的诡异的平静,直教人对那隐藏着的惊涛骇浪不禁不寒而栗。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不过片刻,脑子里已经想出十来种怎么把雁思归要挟回来的方案,个个阴狠残忍至极,完全想不起他曾经对雁思归的承诺。
想到怒意澎湃翻涌时,他甚至想打断雁思归的两条腿,在他脖子上拴个铃铛铐在床脚,让他永远永远也别想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