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叫医生。
不用他一张嘴,嗓子像锈掉的齿轮一样,声音含沙带铁,一连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来。谭鸣拍了拍旁边的床褥,手上连的的吊瓶也跟着晃了晃,陪我躺一会儿。
今天的谭溪格外听话,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单人病床很窄,两个人挤在一起几乎脸贴着脸,她怕压到谭鸣输液的手,侧着身子往旁边蹭了蹭。
没有,病人醒来的时候神智还不太清醒,一直问他妹妹回家了吗
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喂?你好?还有人吗电话断了线。
情书、试卷、摄像头。她张了张嘴,看见窗外一只椋鸟掠过。
不不,对方解释,病人苏醒了,院方来通知一下家属病情。
醒了?谭溪一愣,她哥在病房里晕了三天了,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时竟手足无措,我马上回去,麻烦您先帮忙照看一下话语有些语无伦次,她伸手一模,脸上湿漉漉的。
不用着急,病人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现在换了药又睡过去了。
黑色的微型摄像头安静地摆在那里,镜头对着她,如同司法女神的眼睛。谭溪的心突然像被绳子勒紧了一样,她走上前把摄像头扔进了垃圾桶里,鼻子一酸。
不能落泪,不能后悔,她哥还在医院里躺着。手机铃又响了,上一个是检察院的人在催递交的资料,这一个又是什么呢?
谭溪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谭鸣那七年来的影子,至亲在狱中缓刑,能留在身边的又全是逼迫他的人,前途未卜,明日无望。只是三天就已经让她脱力了,谭鸣是怎么撑过那七年的呢?
谭鸣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气里的消毒水,热气喷洒在她头顶上,你已经好好长大了,从来没让人失望过。让我失望的只有我自己,谭溪,只有我自己
声音淡了下去,她哥睡着了,病房里又只剩下了仪器的轻响。
你也很好,哥哥。谭溪睁开眼,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下去,我也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我都很有信心,无论考试、学业、工作,我都有十足的把握能做好。
房间的寂静被突然打破,她哥的声音很轻,谭溪闭着眼,感受到冰凉的指尖落在了自己眉头上。
只有你让我不自信了。把你带到身边的时候怕养不好你,生病了怎么办,跟着别人学坏了怎么办,最爱打扮的年纪却穿的破破烂烂的,被同学嘲笑了怎么办努力了,却没能做好,你是我唯一努力过却觉得失败的事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是你进监狱的时候,第二次是你逃到了临城,第三次是这次。
脖子还疼吗?
谭鸣的手输了盐水,有点凉。他摸着对方脖子上的淡红色勒痕,动作像振动的蜻蜓翅膀。
早就不疼了。
你是收破烂的吗?她轻声嘟哝,好像她哥就站在旁边一样。
沉默和痛苦是我走向你的必经之路,是她的情书。下面一行写着截然不同的笔迹,沉默和痛苦是我走向你的必经之路,谭鸣在那封情书上重复写着这句话。
二〇一五年,除夕了。谭溪,我好想你。
男人的手穿过腋下,拢着背把谭溪往里揽,可惜人刚醒,浑身都没有力气,连她这样瘦小的个头都抱不动了。
过来一点,别从床上摔下去了。
谭鸣把吊针的那只手抬在半空,面前的人往里钻了钻,毛茸茸的头顶蹭着他的下巴。病床狭窄得像地下室的床铺,他很久都没有和人一起这么拥挤地躺着了。谭鸣摸了摸小手是热乎的,挺好。
谭鸣醒来时是在半夜,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答声。他动了动手指,旁边的人突然醒了,哥哥?他听见一声有点沙哑的嗓音,低头看见了谭溪。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谭溪帮他掖好被角,现在是海市的医院,昨天刚转院过来。
他上次见她的时候还漂亮得很,脸颊长了肉显得水灵灵的,现在眼下乌青,除了整洁的衣服,整个人面色差得像三天没合眼一样。
也好,我忙完便回医院。谭溪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松了一口气。
哦对了,您知道病人的妹妹是哪位吗?
她一愣,有什么事吗?
谭溪不再去想,呼了一口气接听电话。
是谭鸣的亲属吗?
对。是医院的来电,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我哥怎么了?出事了吗?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痕迹,声音颤抖。谭溪闭着眼,不知道她哥哭了吗,她不想看她哥流泪,便只能闭着眼自己把泪水流干。
怎么长大了身上还总有伤呢
像是自言自语,谭溪不敢睁眼,眼皮上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谭溪把头埋在她哥胸前,闻不到清冽的皂香了。男人身上现在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苦药味,她抽了抽鼻子,手指攥着蓝白的病号服一角,再睡一会儿吧,医生说刚醒的几天还要多休息。
她把手伸到谭鸣的脸下面,掌心托着男人的脸颊,长出来的胡茬扎的她手有些痒。再睡一会儿吧。
窗外无风无雨,今夜依旧是无数个平凡夜晚中的一夜。秋天把叶子吹落了,冬天早早就露出了端倪。谭溪没有睡着,只是安静地躺在一旁,等着给谭鸣拔吊针。
谭溪抹了抹脸,盯着雪白的墙面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呼出一口气。整理好了需要的文件,她把那些废纸都收好放进了柜子里。
钥匙转动,她把柜门锁上了。记忆停留在此地,人还要往前走,她要勇敢地往前走,她要走向谭鸣,还要和谭鸣一起走很长的路。
电视柜上还放着的坏掉的摄像头,谭溪看见了,意外地皱了皱眉。那还是她亲手安的,谭鸣发现后就没再用过。只是她没想到她哥没把摄像头扔掉,除了断掉的连接线,一切都还完好无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