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且慢!”风湘陵突然抬高了音调,在这寂静肃穆的空间里,显得突兀,仿佛因为佛祖在看着,让他连语气里的焦急都藏不起来。
“……”女尼并不回头,只是顿住了脚步,“施主可还有疑问?”
隐隐的钟声不知从何处飘来,风湘陵略有些慌乱的心随着那宛如诵经的清音一起,仿佛被荡涤了一般,蓦然间干净而通透。
女尼神色仍旧平静,从茶杯中蒸腾起的雾气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淡然,不沾纤尘。
“大师欲往何处?”风湘陵几番踟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女尼见他并不坐下,亦不再请,只是默默捻动手里古旧的佛珠,圆润深檀色的光泽仿佛连看着也能嗅到一阵香气。
女尼面上神情淡淡的,稍稍点了下头,“清明怀故,贫尼虽不涉红尘,却也懂的,施主这边请。”
跟着她脚步,风湘陵上了几级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映入眼帘是已经非常熟悉的佛堂,却又与往常并不太一样,“……大师?您这是专门在等晚辈?”
女尼颔首,“不错,今日是贫尼最后一次替施主传习佛法,故而特备粗茶一杯,檀香一炷,龛笼一座,金刚经一本,静待施主。”
“管账的,干!”
“龙哥,这个约定,留给你。”
春末,盛京。
过去的七年里,龙澈然都会在这一天来一趟盛京、这间酒肆,今年也不例外。
“如果做不到……”风湘陵一愣,感觉指尖突然被温暖包覆住,是龙澈然在梦中伸手抓住了他。
“管账的……”
低低的呓语从那翕合的唇间流泻,风湘陵看着他,忽而微微笑了,“定个期限吧,龙哥……”
“……”璇霓沉默了,这些的确是事实,他也亲身体会过这些残酷的现实,就连他自己有时也会后悔……而且最初知晓神弈爱上风湘陵的时候,他也想过要劝他骂他,告诫他不要走上这条布满荆棘的岔路,甚至神弈死后,他也一度将责任归于他对风湘陵的爱。
“前辈你看,”风湘陵将目光温柔地投向龙澈然,“这个人,无论喜悦还是痛苦都可以毫无顾忌发泄出来,如今他虽哭得伤心,但醒了以后,他的生命照样是充满阳光的,因为他自己就是阳光的化身。所以,我相信他能很快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明白失去我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反而可能从此获得更美好、更适合他的人生。哪怕这个过程真的很痛苦很艰难,我也相信他,能挺过去。”
璇霓觉得胸口酸涩得发堵,此刻,他终于明白风湘陵的心意,不像龙澈然那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找机会就要表达出来;他的爱始终埋在心底,像醇酒一样越藏越浓,越沉越香,不比龙澈然的浅一分,少一毫。
“你倒真能狠得下心,”璇霓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纵然他不会殉情,恐怕七魂也得丢了六魄,你都没见着我最初告诉他你的死讯、他冲去看你的时候,只来得及叫你一声整个人就这么倒下了,害我真以为他会……”
璇霓见风湘陵眼中流露出浓浓心疼,手指还不自觉抚上龙澈然的脸,知他终究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既然如此舍不得放不下,他也对你死心塌地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法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呢?”
“呵……”微微一笑,风湘陵轻道,“其实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鬼。”
院中手持笤帚的女尼单手持正,对来人微微颔首,深灰素衣略有些泛白,面容却很干净,眼角淡淡的纹路不加修饰,却依稀可见年轻时优美的轮廓。
脚步停顿,淡紫袖边随动作轻轻一曳,浅刺梅花痕,绵绵雨丝落。
“大师,请恕晚辈今日来迟。”
不觉抿了抿唇,轻轻笑了,风湘陵对璇霓道,“多谢前辈愿意帮我这个忙。”
璇霓却是轻叹一口气,眼神越过他看向床上躺着的人,眼泪哗哗跟个大孩子似的。
帮忙?他现在真是后悔当风湘陵的“帮凶”了,“你确实决定好了?龙澈然这样子连我都不忍心,你就不怕他一时禁不住跑去投胎找你?”
七年前,落仙谷。
风湘陵靠在床边,凝视床上躺着的、睡梦里还在不停流泪的人。
“我一想你就在这里。”
“母亲——”
熟悉的轻诵被林间的细风送过来,蜿蜒小路上渐行渐远。
高高的菩提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直到风湘陵不断拉长的视线终于累了、倦了,重又收回来,日光的斑点才在那密实的叶间,映照出白晃晃的一角。
“母亲,孩儿一直想跟您说声谢谢。”
谢谢您即使痛苦即使两难,也要生下我;谢谢您以司祭的身份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长大成人;谢谢您,让我明白许许多多的道理。
女尼突然笑了,平淡面容映上阳光,眼角温柔的笑纹一点点绽放,有着与身后人相似的美丽,但她却并没有回头看后面跪着的孩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母亲,是您对吧?”
“那天是您告诉我对付刑天的法门,是您救了武玄瑕妤,是您引龙澈然和前辈他们找到我的,对吧?”
远方似乎有人迎风鼓琴,琴音寂寂飘过,愀然,空灵。山间林地突然湿润了,似要垂泪。
幽径深深。
青苔沾了薄薄一层雨水,踩在上面略有些湿滑,细软,无声。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今日可否不讲佛不传道?晚辈希望能跟大师说说心里话,毕竟如您所言,这是最后一次了。”
沉默,女尼抬眼望出门外,笤帚在院中角落静静摆着。
“母亲。”
“离合皆缘法,天下佛者同。施主求学问道,又何必拘泥传道者何人何处,试问你心,乃真求佛?还是借求佛求入世之局?”
衣袂略一晃动,风湘陵不答。
女尼似是不经意轻轻摇了摇头,对着佛龛深鞠一躬,旋即转身朝佛堂大门走去,“施主且仔细想想,贫尼……”
最后一次?
风湘陵沉默了。
“施主请。”
薄薄山雾随湿气一层层浮起。
清明时节,雨纷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岁岁如歌待月归 之 菩提
叫上几壶好酒,三两碟小菜,龙澈然坐在老位置,窗外仍旧正对繁荣商街,店铺林立,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减当年。
举起酒壶灌上两口,龙澈然视线不由落在对面,是他特意叫人添上的一副碗筷,一只酒杯,杯中满上清酒。
他从不用酒杯喝酒,但那人却不一样。
“七年……在从今以后的七年中,我会将所有未完成的事做个了结,彻底的了结,包括那些现在还放不下的过往伤悲……然后,如果七年过去,你还想着我,我便回到你身边。到那时,完完全全,没有其他任何身份任何目的任何杂念,我就是风湘陵,你就是龙澈然,我们一起云游江湖,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手轻轻按在龙澈然胸膛,风湘陵俯下身,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他的心跳。
“请好好的,忘记我,活下去,就让时间来证明,我住在你心底,没有任何外物可以抹去。”
“可是你自己呢?离开他,你就不会难过吗?你让他忘记,你自己可以做到吗?”
风湘陵微笑,幽眸如水,淡淡的温柔仿佛能暖入人心,“只要他能好好活在这世上,一切就都会顺利的……而我,将跟他一起努力,练习忘记。”
“……那如果,你和他都做不到忘记呢?难道就这样放任你们的未来在一个谎言里消磨着过去?”
璇霓闻言,心中立时明了。
“是因为……四弟?”即使现在说起这个称呼,璇霓还是会觉得舌尖泛苦,他似乎有些了解了,风湘陵退却的心情和理由。
“那样的事,我真的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指尖脱离那微微湿润的脸颊,风湘陵眼神也一点点缓慢飘向遥远,“其实我后来想,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毕竟男子之间的情爱,带给他的总归是苦大于甜,而他原本并不需要承受这些折磨,如果没有我,他或许能过得更好更快乐。”
摇了摇头,风湘陵道,“不,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璇霓不信,“上次他不就跟着你跳下千华山了?”
“……并不一样,”风湘陵眼神一黯,瞬间的迟疑过后,仍是坚持道,“这次他心里其实已经有准备迎接这个结果了,更何况……我给他留下了话,他也是个守约之人,前辈的要求他不会不遵守。”
抬起头,璇霓推门而入,面上微带愠色,说话也毫不留情,“都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折腾来折腾去!你不爱惜自己我这当大夫的还嫌烦呢,哼!下辈子绝对不干这行了,担惊受怕还不讨好,真是!”
风湘陵歉然一笑,收回握住龙澈然的手。却是忽而想起,最初在洛阳,龙澈然斥责他不注意休息的时候,气急败坏说的那些——
“本大爷不是叫你乖乖躺着别动!你说你这是又在瞎折腾什么!”
尚在红尘,莫留遗憾。
指尖摩挲着那张小小的纸条,风湘陵闭上眼,唇畔微微勾起一道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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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红尘往事,贫尼早已忘记了,所以施主也不必再提。”
淡淡道出一句,女尼来到院中菩提树下,取了枝上挂着的、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一步步走出古寺大门。
手指间佛珠轻转,依稀流光。
“母亲……”
双膝跪地。
深深弯下腰,额头触上一片冰凉。
老木门被轻轻叩响,然后是吱呀一声,推开。
莹白如玉的手,纤长的、骨节分明的五指,勾一勾生锈的门环,淡紫色衣袂悠然扫过青石板砖,净无一尘。
“施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