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风湘陵眼底的温暖清晰可见,“小旋会做糕点,还懂得知恩图报,哥哥真的很高兴。”
听着这句满含欣慰的话语,明旋却是不知所措地绞紧了手指,大眼睛里的水雾已经开始凝成泪珠,“漂亮哥哥……我……我不是……小旋不好……”
微微皱眉,男孩这般无助的样子揪痛了风湘陵的心,更令他想起一个人。手指勾起一小块,以唇稍稍碰触,深色眸光轻转,风湘陵忽而微微一笑,出声赞叹,“好香!”
明旋咬着牙不答话,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但就算仅凭先前的印象,风湘陵也能猜到那里此刻会是如何恐慌和无助的神色。
不忍再看他如此挣扎,风湘陵脚劲一点,以极快的速度先一步掠身,从明旋手中瞬间抽走那东西。
虽然外形不太好看,歪歪扭扭不成轮廓,也算不上很香,色泽甚至很难将它们与食物联系起来。但风湘陵只要看一眼,就了解了明旋心思。
“主上说得不错,好在,人救到,已算万幸了,否则这孩子,不知该怎么难过呢!”雪白的眉端似是紧紧皱起,那些长长的纹路拼凑成脸容,风瞿抬起苍老如柴的手碰了碰明旋潮湿的脸蛋。
风湘陵凝视他动作,眼神忽而温暖,“先生,明华现在在哪?”
一手轻轻抚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风瞿仍旧满脸笑容,凝住风湘陵的眼隐在白花花的长眉中,却似乎有隐隐的亮光在闪现。
微微别过脸,风湘陵定了定心神,话锋一转,语调复又沉静,“先生,您今日前来,是否已完成我所嘱托之事?”
风瞿听他这种语气,亦明白三分,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对他所问之言稍稍颔首,“此事多亏主上早有预料,那孩子已经平安救回来了。”
“主上,说实话,老头子其实很欣慰。”风瞿放下风湘陵的手,目光也随他,飘向床上的孩子。
“……先生?”抬眼,风湘陵不解。
风瞿眼角的皱纹明显深了几道,一条条微微上扬,笑容慈爱,“你从小就太过理智,这回难得失控一次,倒让老头子很高兴啊!”
而风瞿早在风湘陵将右手藏进袖子里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抓住,“主上,你可瞒不过老头子,居然用上血刃,是什么人惹得你这么生气了?”
任命地由风瞿将药粉抖抖索索洒在右手五指指尖上,药效很是迅速,猛烈刺痛过后便觉舒适清凉,血也止住了。
还好,最近几次都很成功,没白白牺牲掉。
站起身,风湘陵礼貌地作了一揖,“风瞿先生。”
须发皆白的老者,长长的胡子几乎占到身高一半,而那双隐在浓密白眉下的双眼,虽然看不见,却仍旧让人觉得,十分有神而亲切。
最特别的,还是他肩上扛的那个土黄色大麻袋,几乎可以装下一个壮汉,每次都能从中发现好东西,这些都是风瞿的宝贝。
房中很暗,但他不想掌灯,虽然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但其实,只有内心里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嗒嗒嗒,低低三下敲门声,风湘陵心跳蓦然有些加快,却在看清推门进来的人影的同时,重又稍稍沉了下去。
那种的的确确的失落感,强烈到让风湘陵心惊。
可是,直到那熟悉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原先的愤怒却蓦然褪去,龙澈然怔在那里呆呆的,像被抽掉了魂,迷茫混沌的情绪,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风湘陵为什么会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自己又为什么无法拉住他,此刻,龙澈然辨不清心上的感觉。太乱了,乱得他就要崩溃。
无法理解,无法弄清,自然也就忽略了,本该早就注意到的一点——
虚籁琴弦,一路缓缓滴下,洒落浓稠液体。
风,仿佛也,停在这一刻。
“管账的,你……这两个人,是你杀的?”突兀而来的声音,风湘陵微微偏头,冷眼看着地面,而龙澈然,也正瞧见那里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两具尸体,满脸是不可置信。
“不错。”风湘陵答得平静。
“漂亮哥哥……”
一声怯怯的呼唤,风湘陵垂眸看去,门口墙脚,居然蹲坐着明旋,小小身躯笼在黑漆漆的角落,借着回廊灯笼的亮光,隐约可见那双清澈的大眼竟有些发红,仿佛还蒙着一层水雾。
心头怜惜,风湘陵伸手将明旋扶起,微俯身替他拍了拍衣物,“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是管家爷爷没给小旋安排房间么?”
眸光一沉,风湘陵喉间逸出二字,“找、死!”
手劲微动,怀中古琴急转数圈,两道冷冽红光骤如夜坠流星,疾闪而出,不偏不倚,只在一瞬之间,便划破二人喉管。
深入,切肤,两颗头颅便咕噜噜滚到一边,眼睛,还睁大着,满满,都是恐惧。
幽暗之风,裂空之云。
幻作隐隐约约的命运轮转,升腾的强大气旋汇成擎天之柱,那深浓的暗紫迷雾正中,立着一个人。
堇色衣袍被幽幽的冷光晕染成玄紫,明明感觉不到空气流动,那衣摆却是微微鼓荡,然后,一点一点,扬起,翻飞,裹卷着墨色长发,浓紫深眸看着那两名黑衣男子,唇瓣微勾,恍惚的绝美笑容,却隐隐带着嗜血味道。
“骗人!你们骗人!哥哥不可能丢下小旋!不可能——!”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扑上去,揪住那人衣衫死命捶打,胸口都被自己的拳头震到生疼,可对那人来说,却仍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一只手,就可以制住他那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拳头。
“我要杀了你们!坏人!大坏人!风湘陵哥哥……哥哥……不可能——!”明旋拼命挣扎,未被抓住的拳仍猛力挥舞。
“哥哥……哥哥呢?我要见他……”强忍住哽咽,明旋没有忘记自己做这些恩将仇报的坏事,所为是什么——这个世上,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两名黑衣人面面相觑,继而却大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在这种时候听去,残忍至极。
明旋睁大眼,死死咬着牙。
“我已经按你们说的一直跟着他们了,而且……而且……也让风湘陵哥哥吃了你们给的药……我什么都照办了,求你们放了我哥哥罢!”
黑衣人目光如炬,有些不能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另一人见明旋神色痛苦,并不像在撒谎,心头顿时一阵兴奋,忍不住哈哈大笑,“太好了!居然成功了!那可是从西域求来的奇毒,除非神仙下凡,否则中者必死无疑啊!这下任务完成,可以向使者大人讨赏了!”
挑了个方向,飞云蕴满,一去,叶落声声。
……
对面,已是丘陵山麓,脚边,瀑布流泉,密林不知何时已被抛到身后。
不甘地冷哼一声,水红长袖掠过,少女几个点足,飘然远去。而树下离墨此刻亦是看见了风湘陵身后那个人,青白衣带当风而过,狷狂肆傲犹如从前。
轻轻一叹,离墨也旋身隐入黑暗。
这边风湘陵仍旧追着明旋消失的方向,事有轻重缓急,他虽察觉林中另有两人,自己身后也还跟着一个,但刚刚才因故耽搁了一阵,现下好不容易找到明旋踪影,就不能再丢了,否则,若真的来不及救人,那便确实是自己的过错。
“你的确不是澈儿的对手。”
“不过是个没用的卒子,你倒看得起他!武功么,我承认,所以,能利用的就要利用,这可是最聪明的做法!不战而屈人之兵,更何况,这可不是兵,是王。”
“……”
熟悉的声音响在脑海,明旋忽而一怔,猛然重新爬起来,又开始向前跑,这一次,却是没有再哭。
“哥哥,哥哥,你等等,小旋这就来救你!”
当那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刚刚他摔倒的地方,附近一棵树上却突然传出一声女子冷笑,“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呢!倒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这是他的习惯——思考的时候,慢工泡茶,若时间得闲,还会细细蒸煮,虽看来专注于心,实则意在他处——而焉和,算是少数几个,了解他这习惯的下属。
所以,无论他会不会来,焉和总会备好茶器茶叶,连水都是日日更换的。
“焉和,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对方总能恰恰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解决那些事?”
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经入夜,风湘陵沉吟稍许,手上利落地整理衣物,却忽觉胸口一疼,原是碰到伤口了。
哑然失笑,他居然忘记了,自己才刚刚受过不轻不重的一剑。
垂眼凝视胸前那包得齐整的部位,隐隐约约有红色渗出来,但已经很浅,想来自己沉睡这大半天,药也被换过好几遍了。
“最近,又出现了一帮人,为首的似乎被称作‘离墨仙君’,据说是流影门的弟子,且有江湖传言,那‘离墨仙君’居然是个面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但事实上,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少年?”动作微顿,上好的高山云雾茶窸窣着落入茶壶,深青的色泽,条索紧致,光泽细腻,显露白毫,是今春初摘的新叶。
“是的,那些人还打着所谓‘除奸惩恶,替天行道’的旗号,总会在我们着手处理‘落仙谷滋事’之前,抢先解决事端。”
“谢主上。”名唤焉和的男子站起身,想了一想,方有些犹豫道,“属下不知主上会于今日抵达,否则该有所准备……”
“无妨,我本也不欲让人知晓行踪,你只管告知,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江陵总坛有无异事发生。”
“是。”焉和恭谨地应一声,见那男子悠然步至室内紫檀桌前,姿态从容,心下也不由放松些许,稍稍理了理思绪,便开始汇报。
密室墙上的火把比外面主屋烧得更盛,团簇如盛放的红莲,屋主人走进去之前,再仔细环顾了下周围情况,然后便在密室门内侧垂首以单膝正跪。
火光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噼啪轻响,墙上的影子,蓦然成双。
“主上。”
第一次,他郑重地唤他名字。
风湘陵于是微微笑了,目送那快速奔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方向,却是刘府大门。
堇衣当风,擦过琴弦呜咽低吟,轻若鸿雁,瞬间便没入墙外一角树影。
而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样温柔的笑容,明旋想,他或许一辈子都再忘不掉了。
眼泪终于失去控制,一滴滴顺着瘦小的脸蛋直往下淌,风湘陵心疼地俯身,替他擦了擦,再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男子汉可不能动不动就哭。”语气稍稍显露威严。
再睁眼时,已是夜幕低垂。
房中没有掌灯,只在近床的地方有扇窗,淡淡的光亮透进来,模模糊糊映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英挺的眉舒展开,柔和光晕圈圈点点,调皮闪烁在微微发红的颊畔。
被子里热烘烘的,那人怀抱更是像个暖炉一般。
明旋呆住,浑身仿似僵硬般,心内都在叫嚣着停止,但却无法出声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风湘陵将那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细嚼片刻,再笑着咽下。
那是他亲手做的糕点,而且,从一开始就想给风湘陵吃,但目的真地达到时,心里为什么会这样后悔?
“漂亮哥哥——”哽咽着喊出声,下面的话却被风湘陵浅浅一句给生生噎住,他说,“很好吃。”
“漂亮哥哥……”男孩的声调已然带了哭腔,想去抢回来,却似被什么止住动作般,停在半空的小手转而抓住风湘陵袖边,红着眼直摇头。
笑意温柔,风湘陵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道:“小旋,这是你做的?”
仍旧是摇头,却在猛然意识到风湘陵问话时,又忙不迭直点头,语不成句,“小旋会做……上次……所以也想给漂亮哥哥……”
心下稍定,风湘陵又问,“先生可有遇到什么阻碍?”
“无甚阻碍,对他们来说,那孩子也算可有可无,不过藏身之处倒有些难找,幸而主上初时便已发现端倪,老头子就靠观察明旋这孩子的动静方才找到,还好赶得及。”
“所以,那个地方,也不过是他们的临时据点?恐怕现在,已经作鸟兽散了吧?”
“先生!”面上微红,淡淡浮起些恼意。
风瞿却是笑得更加开怀,“老头子既有幸被主上尊称一声‘先生’,那私下里就免不得倚老卖老了,主上……敢问你这失常,是否还因为什么别的人……?”
“风瞿先生!”风湘陵猛然站起身,刻意忽略风瞿那张看不出神色却又饱含千万种表情的皱脸,“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世道黑白,并非还有别的牵念……”
耸耷着脑袋拼命摇头,明旋腿坐得久了,有些发麻,可这些都抵不过此刻心里的慌乱和愧疚,“不、不是的!……我……”
猛然想起什么,明旋下意识将捧在胸前的东西藏到背后,却不知此番动作,只会让风湘陵更加注意到而已。
“小旋,你手里拿着什么?能给哥哥看看吗?”
风湘陵暗自庆幸,不能怪他不信任风瞿,幼年的惨痛经历到底是还存有阴影的。不过,现在,也只有这年迈的老人和父亲,还将自己当孩子一般在宠爱。
偏头凝视明旋,那眼角仍有晶莹的液体在滑落,是做噩梦了吧?
“其实,我本想用禁音的,但又觉得,太便宜他们了,用血刃,对付那种虾兵蟹将,已是超过底线。”风湘陵冷冷说道,眸中冽冽冰寒,眼神杀机毕现。
风湘陵眼皮一跳,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老人二话不说,就把袋子拿了下来,整个人完全钻进去,在里面东找找西瞧瞧,“找到了,就是它!”颤巍巍爬出来,风瞿抚着胡须重又站得端正,那手里新添的一枚赭色小瓶子让风湘陵心头一阵发麻。
“风瞿先生,我没受伤。”轻舒一口气,风湘陵强作镇定。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期盼他还会跟来,竟然……竟然……呵……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看你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吧?本来就是事实,你不是从不介意他人看法的么?这次为什么,希望他能理解自己?
风湘陵——!
在心底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风湘陵希望能唤回那惯常的理智,而这样做,也确实是成功了,在来人走近的时候,他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初。
堇衣袖口,染了血。
仿佛冬日白梅,一夕成红。
悄悄潜回江陵府内自己的房间,仔细将明旋安置在床上,风湘陵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为什么?还是下如此狠手,这不像你……”龙澈然摇头,死死盯住风湘陵面容,那神色始终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怒。
“本魔君行事,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不像我’……?龙哥又了解本魔君是什么样的人了?”冷冷一笑,风湘陵讥讽地看了龙澈然一眼,再无多话,转身便走。
“你……你……”龙澈然气得说不出话,风湘陵要离开,他也不想先认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渐走远。
长袍一挥,挡去血溅如雨,风湘陵抱起昏迷的明旋,刚刚,他确实在琴声中加了安魂曲,为的就是,不让明旋看到这惨烈的一幕。
鲜血,不适合世间最单纯的孩童。
左手手指轻抚那犹还粘湿的脸庞,紧皱的眉头让风湘陵不由一阵心疼。刚要站起身,却听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就像幽冥黄泉中走出来的魂灵,足尖轻点,浮于半空,“拿开你的脏手。”
心头不由自主异常恐惧,那男子无法选择,只能如扯住救命稻草般将明旋更加抓紧,另一人手中的刀亦是颤抖着架上明旋脖子。
而那男孩早已晕了过去。
不过,对这二人来说,用来消遣的玩意儿,利用而已,就算取得本来不抱指望的效果,却仍旧不能改变其身为工具的命运。
嘲笑般看了看那发狂的小家伙,眼神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黑衣人扬起兵刃,手挥刀落。
却,被什么诡异的力量,生生定住。
“真是天真的小鬼!你以为,你那不听话的哥哥,我们使者大人会让他活着?可怜啊可怜……”
天塌地陷,明旋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哥哥也,不在了?
必死无疑?!
听闻这四字,明旋霎时完全呆住,脑中风湘陵温柔的笑意渐渐浮起,竟如深深篆刻进去般挥之不去。
那样的笑容,是再也看不到了么?
更明显的,是那包扎的技术,已然进步太多。
手指轻轻抚触那伤口,风湘陵不由自主朝床上那人瞥了眼,紫眸深深,泛起些温柔朦胧的颜色,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便重又被压回。
迅速穿好外衣,风湘陵抱起虚籁,开门走出了房间。
夜色更加深沉,眼前景物辩不分明,耳中时不时传来的树叶沙沙声和泉水叮咚声,无疑为这样的夜更增添了些晦暗可憎。
明旋停下脚步,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黑衣男子,心头自然而然升起本能的恐惧。稍稍退后一点,明旋瞪大的眼睛闪烁倔强和不服输,“哥哥在哪?”
其中一个黑衣人冲同伴点了点头,“你这小鬼还算不简单,居然真能找来这里!不过……要见你哥哥,得看……”
然而跟着他的那人却绝对没有这么好的定力,龙澈然在无意中捕捉到林间隐没的那个淡青身影的同时,就禁不住一阵讶异,瞪大眼怀疑是不是看错,等到他回过心思来,前面哪里还有风湘陵的踪影?
龙澈然于是狠狠一跺脚,“好你个管账的,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不知做什么坏事,还连续两次甩掉本大爷,看捉到不宰了你!”
话虽如此,果然还是要先找得到人再说,不过,若论射覆猜谜之事,或许他龙澈然大爷还真叫天赋异禀。
“离墨,你说,我办成这样一件大事,‘那位大人’会不会很高兴?”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因着语调中些微喜悦的关系,听起来竟有点稚气未脱,似与她口中名唤“离墨”的少年差不多年纪。
“……”略一沉吟,离墨转身面朝明旋来时的方向,“只可惜,大人并未允许你现在动他……而且,你似乎……并没有成功……”
“什……!”少女一咬牙,果然望见一道堇色身影正向这里急速靠近,而他身后,居然还紧紧跟着那难缠的家伙。
没人答话,但却从那树梢,跳下一个人影,淡青的衣饰,十四五岁少年的身形,只是,看不清面容。
“他受重伤那会儿,你怎么没自己出手?反倒想起来……”
“呵!他不是还有两个讨厌的跟班一直缠着我不放么,再加上——你的‘那一位’……”
微微一怔,焉和蓦地睁大眼,“在我们之前……主上的意思……难道指……?”
高冲俯察,再倒满两杯,男子右手执起,注视茶中淡青微黄的清香液体,那沾染上热气的眼睛,轮廓很美,微微眯起,长睫遮住瞳孔,深邃如紫砂壶中的液体,或许本是清亮,从壶口看去,却幽黑如墨。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谷内,出了内奸。”
“所以,‘流影门’正位更甚从前,而相反的,‘落仙谷’则愈加声名狼藉?”冷哼一声,手上却未停,八成开的水雾蒸腾起来,晕染上银亮的面具,耳边深紫流苏无风自动,本就看不见的神情便更加捉摸不定。
焉和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但事实的确就像他所描述的那般,双方现在的立场已经更加针锋相对,那些正邪之分虽然早已存在,但如今这样稍不留神就会冲突的境地倒是不多,至少,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就再没有过。
洗过新茶,男子方才缓缓开始泡第二遍,动作优雅,一丝不苟。手旁茶杯中初醒的茶汤,色翠明亮,幽香如兰,高入鼻端。
“主上离开的这段时日,起初并无特别事情发生,倒是大约两月之前,开始出现一批打着‘落仙谷’旗号四处寻衅滋事的家伙。”
“不过,在主上遣山座使大人和地座使大人前来后,情况便有所好转了,只是,各分坛遍布甚广,时不时仍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最近半月,出了件奇怪的事……”
轻轻颔首,男子示意他继续说,握住紫砂茶壶的手指缓缓收拢,捏起壶盖,放到一边,壶后盖前,端正成线。
屋主声音沉稳有力,掷地铿锵,似是个青年武人。眼神不经意掠过,便见那深紫的衣摆在自己面前停住,金线麒麟,艳红的火光下,那栩栩如生的神兽眼珠仿佛天生就带压顶气度,让人只消看一眼,就控制不住低下头颅。
男子被银质面具遮掩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那眸光在接触到伏地的属下时,却不知是否融了火色的关系,并不似外表那张冰寒面具般冷冽无情。
“焉和,毋需太过多礼,起身答话就好。”
而墙内,紫苑竹蕖,正是夜深露重,庭院里栽满的清雅翠竹,叶片簌簌轻响,环抱一方荷塘,莲犹沉睡。
一间看似普通的民宅,灯火未熄,阵风吹过,烛光飘渺,映在墙上的人影淡过瞬时,再立刻变得深浓如墨。
屋主人先是怔了怔,继而面色惊变,起身来到一堵窄墙边,手指摸索着触上一个位置,咔嚓轻响,眼前墙壁突然从中裂开。
明旋可怜兮兮地瞅他。
风湘陵莞尔一笑,“现在,天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不、不用!”急急打断,明旋赶忙跑开,却在突然,顿住脚步。风湘陵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然后,他听见那稚嫩的犹还带些哽咽的嗓音轻轻传来,“谢谢你,风湘陵哥哥,谢谢……”
认出身旁睡着的是谁,最初的惊诧和警惕退去,风湘陵收回已经扬至半空的掌刀,唇边不由漾起浅浅一朵笑花,他想起梦中最后,那让自己得以再次入眠的温暖。
圈在腰间的手臂,收得并不紧,但却很僵硬,想来,那人顾忌着自己伤势,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不忍吵醒他,风湘陵小心翼翼挪动身子,披衣下床。脚沾地的那一刻,风湘陵长舒了口气,却在回头看见龙澈然仍旧满足的睡容时,心下莞尔,好像自己的谨慎,倒有点多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