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越对家族之间的交锋只想敬而远之,亦不多好奇方才引起叔父动怒的真相,嘴上应着,已经在心里大骂曾经的妻兄,不时盘算如何与他周旋才好。
翌日用过晚饭苏卓煜果然来访,李岫越硬着头皮对付他几句,便作不经意道:“哼哼,我以前错把豺狼当作良犬亲近,好在总不会认错自己的小叔叔,届时永春之困得解,我还得多谢谢苏掌门为我们凿山开路呢!”
少华掌门笑一笑,对他的面刺不置一词,不久便推说天色已晚,明日大典还要承蒙李公子多照看,爽利地告辞了。
李荣徽大步走来,一路将火把上的火团全部拢在镜前。
“叔父,”李岫越给他看那些矿石与岩壁,“你看这些,我想或许有人在这里有过激战,是苏卓煜的弟子忽然内讧,还是另有他人插手呢?”
李荣徽的注意也被数个凹陷吸引,伸手触探着陷窝内的棱角,最终紧紧攥起拳头。
火光昏暗,晶石自身散发的点点幽明更衬得四周漆黑,李岫越思忖着将手依次扶在矿石断面上,汲取其中的金元素,在身后凝出一面一人多高的圆形大镜。
聚集了反射的光线这才局限地看清楚,宛如武器留下的划痕也间断出现在洞壁与脚下。另有一种奇异的凹陷相伴——表面嶙峋,径寸不一。
李岫越不禁想象曾经有两个人一路对战的情形:其中一个身法诡谲、刀劈剑刺,另一人则魁梧雄壮,手中绕着一对流星锤,攻击却被对手避过,重重砸在石壁上……
“小叔叔说的是,”李岫越想起在过去任性挥霍的年月里,眼前并不大自己许多的长辈是如何捱过重重磨砺成了今日稳重的柱石,忽有泪意涌上眼眶,鼻中亦一阵酸涩,“要是我能早点儿察觉,家里就不会变成这样子……阿醒和我的孩子也不会……我、我的罪过万死难辞!”
“做什么轻贱自己的性命?”李荣徽闻言不悦地蹙眉,“临危推个孩子出来扛事,我还没说你那些个叔伯兄弟,你又上赶着要给苏卓煜担罪了?”
李岫越只因可靠的长辈在身边,心防统统卸下,性子靠向从前的娇气,此时挨了训反而委屈起来,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我只恨不得把他的脸压在地上踩。”
金丹已经完全碎了,残片勉强维系着暂存的一息,这时反倒对皮肉之伤带来的痛楚麻木,逐渐攒起微薄的力量与意识。
回了神便知道再也没有机会找到害死自己的真凶报仇,李岫越顿时心中松懈,一口气就要熄灭在腔子里。他想闭上眼睛即刻摆脱恐惧与寒冷,却只能在这漫长折磨中迸发强烈的不甘——难道独独我是好欺负的一个?
永春就要好起来了,家里与少华却还没有了断,届时向苏卓煜寻仇也该有个体面的理由才是。
昨夜也是一般独宿难眠,随手拆下锦囊取符来看,未曾想竟是空荡荡白纸一条。
不免冷水浇背,万念俱灰,独处时总要揣测:阿醒是否还怨我当年毁约却又强纳他入府?又或许是这些年已经了无生趣,竟没有半点对我的寄望了么?
李岫越钻在情绪里不可自拔,忽听见窓纸“噗咻”一声轻响,却也及时唤了双柑在身前抵挡。直到剑身崩断对主人造成的冲击剧烈撕扯灵识、尖利的暗器没入小腹,他才反应到自己失算了:偷袭者的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
李岫越经叔父点拨,此时恍然大悟:“难怪咱们家历有专人勘绘又不许对旁人提起,每三轮还要换上新工来。灵脉在一年里枯竭绝不是大量采矿的缘故!叔父,这灵脉里……”
“正是如此,我想其中另有玄机。”
摇曳的火光缩映在李荣徽幽深的瞳中,却如当头一棒打散了李岫越的惊喜。他惶惶然道:“可是叔父,苏卓煜已经先找到了它。”
李岫越坐在孤寥寥的房里只影对着孤灯好没意思,索性早早地和衣躺下。
业将苏卓煜打发走,永春的劫难也不必再操心,一时脑内空闲,翻来覆去只想着一只被秋醒掖在床帐内的锦囊。
这些天差飞屏将秋醒生前的旧物从各处检出,那东西也一同回了他的手里。原是他得知爱妾有孕,兴致勃勃效仿凡人到寺中求来的,又非磨着秋醒拿笔在纸符背面许了心愿才封上口,要他随身收着。
“引流昙溪不是小工程,我已将几处形势记下,回去召集巧匠商议,大典以后立刻动工。”他平息片刻,回身吩咐李岫越:“此行必被苏卓煜看在眼中,他若来套你的话,可将我要引水的计划透露,只是千万不许他觉察自己留下的疏漏,知道吗?”
“可我……我怎么能行?我比起他……要不我今儿个一直找你待着罢!”突然被委以重任,李岫越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推拒道。
“岫越,要不是你借和离的名头将动静闹大,我也不会这么早得到消息回家。”李荣徽露出罕见的温和颜色,“这些年长进了,我也知道你无意争权斗狠,绝不是外人传说的不堪。可苏卓煜此人自视甚高,让他从你嘴里得话,远比我要可信的多。”
他犹豫着捏碎了腰间佩戴的拾芥玉牌。
顾名思义,这种玉牌成对作用,一方破碎,另一块便会受到感应前来。
身后果然光芒大盛。
叔侄两个便在岔路口分行,李岫越一路仔细检查,途中又遇岔道,往返折了好几趟,一一走过后,终于意识到实情与他听过李保崇等人描述后所认定的并不完全相符。
在某一条分支之内,灵矿石的确大部分都被挖走,然而越到洞道深处,被遗漏在原地未取的就越多些。
抱着不一样的目的查看,李岫越自然将目光放在与李保崇不同的角度。毕竟已隔了至少一年时间,唯一的线索只剩那些残留在洞壁上的矿石与晶体——断面格外平滑整齐、边缘则锋利无比,不像大规模挖采时形成,反令人联想到尖锐的快刃。
死亡成了当下唯一也最可用的。他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床褥上缓缓划出一个“苏”字。
俄而身体完全失去知觉,连眼泪也停住。唯一自由的只剩下汩汩涌出创处的鲜血。
从期待巡夜的仆从发现异样到幻想小叔叔能够破门而入将自己救起,李岫越混沌着思绪,身躯在静夜中垂垂冰冷。
然而已经无法挽回,对方正是冲着夺命来的——银箭蛮横地冲破下丹田与金丹对抗,只在瞬息便将人钉在床上捅个对穿。
内丹破裂的过程漫长而残酷,痛得李岫越几欲昏厥,却又因修士超于凡人的体质迟迟不得解脱。细皮嫩肉的大少爷素日就连刀剑擦伤也鲜有,徒然遭受灭顶的痛苦,不由汗泪齐下,张大了青白的口唇却挤不出哪怕细弱的一丝呻吟。
他将手颤抖着扶在那支银闪闪的漂亮凶器上,再不够气力把它拔离身体。
李荣徽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镇定:“那也不打紧,岫越你去左边小道,只管看看有没有破绽留下来。我沿主干继续走,倘若能将它加固再与邻近的昙溪打通,灵水过城,永春的劫难可解。”
昙溪水起于南凇圣地融化的银砂矿,向北汇入江水后灵气始被洪流消解,倒与永春灵脉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幸而我从前不知道这灵脉是个取之无尽的宝贝,总是担忧冰山难靠,全指望外物立世终非长久之道,才一直琢磨着这样一个冒险的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