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中闪过一丝危机感,语气变快,“听街上的老乞丐说,上坡了。”
“上坡?”
“合欢街东边尽头,龙神五子饕餮的神居。放开我!伊君……我只想让你赎我出去,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你现在都是钱大当家了,这些钱对你来说……伊君!”女人的声音突然急了,“你、你说爱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今后也绝不会说!我保证!我发誓!毒誓也行!伊、伊君……呃!唔嗯……救、救……伊……不……呃啊啊……”
“伊君……伊君……你真的爱我吗?”
“爱!我爱!”
“赎我出去吧……嗯唔……伊君……钱大公子……”
安娜笑,可能被猫咪喜欢了。她蹲下身子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得眯起眼睛,翻过肚子,在各种扭动中炫耀它柔韧度惊人的身子。唇瓣弯弯,似乎在笑。猫的笑容总让人不太舒服,有一股子欺骗的滋味。就是这样的生物,对饲养它的主人只保持最低界限的忠诚心。向任何人都能扭动尾巴露出肚子讨要食物,却又会随时翻脸给人一爪,然后眨眼间就窜走了。
安娜目送突然远去的白色绒团,收回视线。天暗了。南边不算宽的河面上停泊着颜色鲜艳的大小船只,大船上设有舞台,小船遮有帷幔,有能透影的纱幔,也有不透光的竹帘。北面建有一整条街的两至三层楼的竹木建筑,招牌上的店名安娜还识不出。几乎座座竹楼都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年轻的女人们身着六月夜晚尚嫌寒凉的艳丽薄纱,手持丝绢或檀香扇,细腰胜柳,媚眼如丝,以婉转甜腻的嗓音招揽路过的男人。不分外貌,不分年龄,拉上一个就往竹楼带。
任安娜对东大陆再不了解也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她非常诧异,含蓄的东大陆男女竟还会有那么让人咋舌的一面!比起西大陆东格拉德斯通道十区的黑市妓院,这儿简直算得上明目张胆!安娜不禁产生疑问,难道在东大陆国家掌权人允许开设妓院的吗?脑中第一次闪过此般念头:或许光明圣教的存在对黑暗生物而言不一定只有弊。起码在圣教的管辖地上是不允许开设赌场妓院、走私毒品黄金、进行人口买卖的,社会风气好了,生活质量和人文素质自然会上升,这对黑暗生物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玖攸,这个孩子我来抚养。”发鬓上三朵粉色合欢,安娜抱着孩子上坡,不再看向身后。
饕餮逼近三人,一条爪子轻轻踏在男人膝盖,可闻清晰的咔嚓声。以原形进食的玖攸用灯笼似的眼望向熏与少年,“既然下山,做好死的觉悟了吧?”
壹(完)
双臂死死扣住熏的手腕,少年憋红了脸大声吼道,“他不敢上来!下去你会死的!”他只能救熏,也只想救熏。
愤怒的男人站起身,眼睛盯着熏,剑尖对准襁褓。冷笑,挥剑。
咻——嘣!
壹(三)
来年六月,容貌姣美的年轻女人在合欢树下的古井边看孩子坐在花堆上独自玩耍。孩子乖巧听话,不常让初为母亲的她手忙脚乱。祀堂里的人们也很照顾母子俩,不询问曾经,每一个人都有踏上竹林隐道不得已的理由。
他们不被允许离开,只能老死在这。安娜的请求,玖攸的恩泽。
“嗯?”熏笑着疑惑,红晕布满脸颊。
“……京城名门的当家,怎可以和妓女有私生子!”
“伊……唔!”被牵着的手腕骤然疼痛,熏看见一把长长的剑出现在眼前,剑锋反射出太阳刺眼的光芒,熏本能的闭目扭开脸。
回到天井,站在树顶松开手中的花,淡粉色的花已被捏碎。安娜的右掌搭在一截手臂粗细的树枝上,低低的嗓音盘旋着悲哀,“玖攸,杀了她吧……在他们相见之前。”
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玖攸在竹林里四处追赶逃散的外乡年轻女人。熏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飞奔下山,脸庞因为喜悦而泛着微红的光,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明媚可爱。和上坡时的艰难不同,熏步履轻快,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她的希望,她的幸福,她的思念,她的爱,正在前方!
折过最后一个转弯,“伊君——!”
安娜脸上一阴,她当然知道玖攸要干什么。就像人饿了要食用谷麦,神饿了照样要吃东西。
“用他暂且填填胃吧……说实话,45岁以上的人就没什么好味道了,瘦子和男人更不好吃……唔!”玖攸耸耸鼻子,“来了来了!这香味,妙龄的女人,三十多个呢!……集体上山?”顺着安娜闻不出的气味,玖攸飘也似地飞到祀堂入口。安娜连忙追出去,但速度要比玖攸慢上许多。
看着玖攸这副沉迷的贪吃相,一个想法刹那间出现在安娜脑海:莫非……是那个男人的计策?!糟糕!平日里真不应该抑制玖攸进食!
玖攸的原型像一头大羊,两只卷曲且坚硬的角,白色柔顺的毛发覆盖全身,四只锋利虎爪。饕餮喜欢将食物一口吞,不嚼,所以嘴巴特别大,好在牙齿并非具有肉食动物的特征,不至于太吓人。玖攸趴在祀堂最里间的冰凉地面上睡得很熟,如果没有安娜,他平日里非吃既睡,不理俗世,但胃口要比现在大多了。安娜怎么喊都喊不醒,只能出下策揪他毛,可惜安娜修行不够,揪了半天一根山羊胡子都没揪下来,倒是玖攸打了个喷嚏吓她一跳。总算醒了。
“啊哈——呜,啧啧……”大大的呵欠,玖攸变回人形,睡眼惺忪的问,“什么事……娜娜?”
“私自下山,会发生什么事?!”
半个月后的上午,一只断线的风筝落在祀堂合欢树上挂住。第一个发现它的是安娜,没见过风筝的她紧紧盯着这只纸蝴蝶,“什么东西?”
“娘——”奶声奶气的叫唤,紧接着传来咯咯咯儿童尖尖的笑声,花名为“熏”的女人直起正在汲水的腰,“呀,是风筝!”
“风筝……”安娜和孩子一样好奇。恰巧祀堂里最会爬树的顽皮少年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微微一愣,“我来!”用和猴子比也不相上下的灵巧速度爬上树,摘了风筝放到孩子面前。作为小小的谢礼熏给他刚打上来的冰凉井水洗脸,少年憨厚又害羞的笑,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偷偷瞅她。熏和少年只差了四岁,她是祀堂里公认的最美丽的女人。
“能看见神灵和魂魄的能力。”玖攸解释,“部分天赋上乘的人在成年之前有一定的力量能看见我们,绝大多数人随着年龄增长灵力下降,能在成年之后还保持这份能力的除非天赋异秉则从小经过特别训练,就像先前所说的‘葬魂师’和‘斩妖师’。当然,也有不具备攻击力的普通灵视者,极少。”
安娜把这些和她即将迎来的旅行息息相关的话记下,“东大陆人对神灵和魂魄的态度让我难以接受。对神的敬畏心远远强于西大陆,在西大陆只有特殊种族或者魔法师才会相信神界之神、冥界之神、元素之神。大家普遍不会太恐惧灵魂,甚至很多人相信亲人恋人死后如果灵魂没有转世则是在身边保护着他们。东大陆人为何如此忌讳未转世的灵魂?甚至出现消除留世灵魂的职业?”
“敬畏神,是因为新帝王登基的那一天龙神九子必须以真身出现在祭坛上空,借此世人都知道我们真实存在。三个月前我又被人从头到脚免费观摩了一番!”玖攸说了句俏皮话,使得气氛轻松起来。“东大陆子民认为人死后灵魂要走过审判今生功德罪孽的殿堂,根据审判结果得到应有的奖罚然后再投胎做人才是正道。而残留在世不愿转生的灵魂都因对生者怀有怨念,或今生作恶多端惧怕审判处罚的恶者灵魂,所以就存在引导他们回归正道前往审判殿堂的‘葬魂师’,和动用武力也一定要将之斩除的‘斩妖师’。据我观察,东大陆的确比西大陆残留在世的灵魂多,怀有恶意的也多,这可能是由于这个民族生来内敛压抑,不善于释放负面情感造成。”
男人松开手掌,眼里凶光犹存。女人温暖柔软的身子沿着树干滑下来,已然没有呼吸。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圈淤紫,裙袍散开,下身赤裸。
安娜盯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低声自语,“原来叫熏……”不知什么时候白猫又回到树梢,不近不远的距离,圆圆的瞳孔映出安娜沉思的侧脸。
壹(四)
男人突然停住动作,冷冷盯着她,“你说什么?!”
“伊君,别瞒了。”女人倾身,娇腻的玉臂搂住他的脖颈,“一年多前,你刚回京城熏那贱丫头就怀上了。老妈子多了个心眼儿,写了封信给你父亲大人似乎想发个横财。后来钱家总管爷来了,带着堕胎药,但好几次都让那丫头逃了……那么紧张做什么!没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总管爷来我这儿乐过几晚,梦里说胡话才听见的!一年前,钱老爷亲驾合欢街,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差一点就追到那贱丫头了!但老爷不幸是外乡人,不清楚此地的规矩,追到了决不能去的地方……哟!钱大公子,您用太大劲了!”
男人单手抓住她双腕,“熏,在哪里?!”
安娜眯起眼眸。东大陆的疯狂潜伏在骨髓里,压抑过后的放纵更易失控。
一对男女隐入树影,窃窃私语,浓情蜜意,他们亲吻、抚摸……虽是金钱皮肉交易,成双成对的欢愉场景还是刺激到安娜。一瞬间,猛烈的思念侵蚀灵魂。她轻不可闻的唤了一声,“夜……”
才准备离开,耳朵在女人的低吟声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孩子玩出了汗,女人把他抱到腿上擦汗。孩子已经会开口叫“娘”,这半个月来,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十天的女人反反复复只教他一个发音——“爹爹”。她给他讲那位风流倜傥又才华横溢的父亲,没有人的时候拿出贴身携带的纸页轻声念“伊君”写给她的诗句,曾经的山盟海誓让她每一次忆起都砰然心跳。安娜在树上俯视过多次,介于行书与草书之间的放纵笔迹,她不喜欢那种狂放又没有承担的感觉。这让她想起刚认识的夜殿,能灵活游走于交际场和女人堆的男人。一身杂乱花香,笑容迷魂得腻人。如果让现在的她去选择,断然不会将自己交给那时候的夜殿。年少轻薄,识人尚浅,却也因此倍受磨练,相持成熟。
夕阳西下,树影倾斜。站在古树顶眺望,与合欢街相隔一个集市而安娜不知其名的街头灯火阑珊,隐约看见另一棵合欢树,没有脚下的这棵高大,却也颇为茂盛壮实。玖攸在祀堂深处休眠,没有必要为了打声招呼说“我去附近看看”而特地叫醒他。安娜借由灵魂的寄居之所——东大陆所有的合欢树,转移。
赤裸洁白的双足刚触及落脚点,正坐在树梢观望街头的白色波斯猫冲她喵了声,猫咪似乎因为突然要与别人分享领地而不愉快。波斯猫的毛很干净,似乎是家养的宠物,瞳孔一篮一黄,在黑暗中呈现大大的圆形,不断闪过警惕的光芒。在确认安娜没有恶意后它扭动着柔软的尾巴,小心翼翼的靠近,几番试探,最终用脖子蹭蹭安娜的脚踝作为友好象征。
一截结实的合欢树枝如天外之物飞旋而来砸在男人咽喉,力度不算大,却命中要害!男人一个踉跄捂住喉咙,襁褓竟然腾空飞起来!
“乖……乖……不哭,宝宝不哭……”站在手臂粗细的合欢树枝上,安娜轻轻拍哄着孩子。
在场三人皆是一脸惊恐,比襁褓腾空而飞更为巨大的惊恐!男人捂住喉头蹭着地面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逃上身贴在山壁。少年咚的跪下,神情呆滞。熏睁圆的美眸掉出大颗泪水,嘴唇颤抖。
“住手——!”
突如其来的身影狠狠扑向男人,将他连人带剑撞倒在地。襁褓滚到路边,孩子受惊哇哇大哭。熏还没从巨变中醒来,被一只温暖的手拽住腕子往上坡路拖,定睛一看,是那摘风筝的顽皮少年!明知出祀堂神灵定不会饶恕,他仍追了下来!
熏没有时间言谢,孩子掉了!襁褓滚出了青石板路,他会要了孩子的命!熏使劲挣脱,“放开我!放开我!!!”
“熏!这是?!”
“你的……孩子……”
男人站在青石板之外接过即将满周岁的孩子,“这样我终于能放心了。”
贪食,是饕餮的天性。而饥饿,是令饕餮丧失智力的敌人!
现在,安娜已经拦不住玖攸了,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变回原形,飞扑下坡,享受身为神的待遇。第一声尖叫响起之时,安娜眼睁睁的看着熏抱着孩子冲出祀堂门。混乱中她会有不小的几率能成功逃下山坡,回归世俗生活。安娜知道结局,从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起就知道结局了。
但是,她无能为力。
“你想下山吗?可以啊,你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不是我,是这祀堂里的人!”
“哦……”玖攸揉揉眼睛,连打两个呵欠,眼角残挂着泪珠,“祀堂门槛那儿设有结界,有人出去我会知道,知道了也就……哎呀,肚子叫了,好像最近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啊!堂子里记得有个人活过80了对吧……”
蓦地,熏眼神一亮,从孩子手中拿过风筝,突然捂住嘴,“……伊君!”顾不了少年和水桶,拿着风筝的她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后堂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风筝上的字不能让人看见!
少年和安娜同时一楞,两个不识字的人!
安娜心头一跳,随手摘了朵合欢花捏在手里,等到顺风吹来的时候才跃下树去找玖攸。腾空移动的花朵没有使树下发愣的少年起疑。直接穿墙而过,异物通过身体的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能起这玩意儿的话。
安娜皱眉,“灵魂能伤人?”
“就像你花了三个月能拿起一朵棉花,留在世上数十年上百年的灵魂也能使用利器。千年的灵魂吸取一定量大地灵气或者恶意怨念渐深,也会产生异变,这个时候就必须由‘斩妖师’出场了。娜娜,‘斩妖师’大多是强大激进的武斗派,比‘葬魂师’难对付得多,遇到他们就借用合欢树回到这儿来,没人知道西大陆半神的你被引导入东大陆的审判殿堂会发生什么事。”玖攸直接省略了安娜的灵魂被斩杀的情况,不是不可能,而是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她就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嗯。”安娜轻声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