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托着甜牛奶杯,修尔的视线锁定一对迷你泡芙球,“这种事情,闭着眼睛随便一指就可以了。”
“不行。即使丈夫可以闭着眼睛随便一指,下份甜点也定要认真选择。”
原来丈夫还不如甜点啊!克雷西亚!
“看样子不像兽人派来的刺客,是圣教的杀手吗?”浅灰色的眼眸依旧在笑。面对前来夺取自己性命的敌人亦是如此,端庄而圣洁,简直堪称圣女专用笑容。
修尔沉默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才使用夸奖女孩子的赞美语,“……缎带,很适合你。”
少女抱着羊皮书的手臂一紧,脸颊染上真心喜悦的红晕,“虽然是深夜,想不想来份甜品?”
少女克雷西亚的睫毛微微一颤,醒来,浅灰色的瞳孔凝望湖景片刻。站起身,羊皮书落地,少女全然不知。
……
“不打算替我拾一下吗?”少女克雷西亚向修尔所站的方向微微侧首,眼眸含笑,“连搭讪的机会都抓不住,会没有女人缘的哦。”
克雷西亚稍稍歪了头,沉静之中夹杂着少女的烂漫,“对于男性而言,或许是不凡成就。对于女性而言,或许是缠绵爱情。对于暗夜帝国的首席占卜师而言,无疑是帝国的安危繁荣。但就克雷西亚个人而言,果然还是美味的甜品吧!”
“呃……”修尔错愕,眼睁睁的看着克雷西亚将方糖熟练又漂亮的堆至高出红茶杯口,直到再放半颗就会掉出来的程度才罢手,随后倒入冷红茶。修尔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好歹还算是往牛奶里加糖,克雷西亚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往方糖里加红茶!嗜爱糖份至此的母亲该说是真实感太强还是太没有真实感?
“能化的掉吗?”不由得担心。
望着突然激动起来的修尔,克雷西亚闪过一丝诧异,“你相信‘未来由自己创造’吗?”
“当然!什么都不做只会被命运玩弄,可恶!”
“你呀……脸色很不好,放轻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与命运抗争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的未来只有既定的一个,我只是沿着轨道前行而已,要是脱轨可就麻烦了呢。”
“?!”
“替别人占卜从来就没准过,所以,我不帮人占卜。”
修尔不禁疑惑,从来就没准过?!那克雷西亚是怎么混上暗夜帝国首席占卜师的位子的?!
但是,没那么简单。
第二局,提问者与回答者交换立场。
“你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占卜师罢。”
三个小时天马行空的乱扯,竟被看透到这种程度?不愧为克雷西亚!权当赞美,修尔坦然回答,“她一定会比我先死。或许这样说更为贴切——她活着,我就不会死;她死了,我也活不长。”
愚人、国王与女教主(2)
“相当信任呢。”第六颗方糖紧随其后,空牛奶杯里方糖已经堆砌到第二层,克雷西亚仍没有停手的意思,若说修尔是不折不扣的甜食控,克雷西亚可能已经到为糖份走火入魔的地步了。修尔不由得想,抢她一颗糖,是不是就能看到性格温和的克雷西亚的狂怒模样?
窃取。侵入。豪夺。霸占。想要她为己所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虽然克雷西亚没有继续注视修尔,但修尔觉得自己总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要说真话吗?少女松开夹子,第四颗落下的方糖正巧嵌入杯底仅有的空隙,令其余三颗方糖互相卡死,动弹不得。“死之后,你想在自己墓前种什么花?”
诶?上一问就这么过去了?克雷西亚,还未亲耳听到答案没关系吗?
“嗯……就说说第一次亲吻她嘴唇的时候,心中有什么感觉?”
这么私密的事情是该对别人说出口的吗?即使发问者为少女时代的生母。
“……,……,……。炙热,柔软,甜腻,有巧克力的香味。”
“嘁!!!”
难以掩饰,伊琉的嫉妒,修尔的钦慕。
伊琉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透明,能被强一点的光穿透。再瞧瞧身边满脸专注恨不得用放大镜将克雷西亚看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修尔,他的身体倒与平时没什么不同。难道穿越时空隧道的时候自己出什么问题了吗?略一思考,答案呼之欲出。
“有喜欢的人吗?”
“有。”
啪嗒!当!咕噜噜噜——第三颗方糖着陆在第二颗方糖一角,接着弹跳起来撞在杯壁上,其结果为三颗方糖在杯底逆时针滑动了一周半,少女克雷西亚饶有兴趣的追问,“同性还是异性?”
“习惯性将问题复杂化的只有‘政治家’与‘阴谋家’,你是哪种?……没关系,不想说我也知道。”克雷西亚将自己的红茶杯与修尔的空牛奶杯靠在一起,从罐子里夹取方糖。咕噜噜——甜度不同凡物的精炼方糖在牛奶杯底部滑了一圈方才静止,“精神衰弱但体质强健的人与精神强健但体质衰弱的人,哪一种更好相处?”
又是随机问题,但修尔并不觉得突兀,“只要方法适当,没有差别。如果必须得给出答案,还是精神衰弱的人更容易被掌控。”
啪——第二颗方糖坠落牛奶杯底部正中央,一点都没有移动位置。克雷西亚伸出右手用中指与拇指取了一颗方糖推入口中,顺带一提,她左手依旧没松开方糖夹,似乎是个左撇子。“方形和圆形,更喜欢哪一种?”
“梳洗完毕后会照镜子吗?”
“不。”
“我想也是。”问答形式的闲聊进入第三个小时,少女克雷西亚优雅托起水果戚风蛋糕,“照镜子是唯一直视自己双眼的时刻。”
“幸福,自欺欺人的慰藉罢了。”
“……,……,……”
“……,……,……。”
“嗯。”
“最喜欢哪种?蛋糕?饼干?冰淇凌?糖果?蜂蜜?布丁?或者其他?”
“入口即化的甜食,都行。”
愚人、国王与女教主(1)
池塘,夜樱,睡美人。
失重感过后,映入修尔与伊琉眼帘的景象与其说人间景,不如道梦中画。童年惨不忍睹没机会接受艺术熏陶的修尔无发言权,连有出色如肖嘉这般究极家教又性格急躁粗暴的伊琉都不忍发出丁点声音打扰到画中浅眠的梦幻少女。
当最后一口巧克力慕斯被送入樱桃小嘴,克雷西亚伸手取来一对迷你泡芙球,“决定了。”
修尔会心一笑。占卜师的预知能力吗?不,不是的……
“侵入者,你喜欢甜点吗?”
红茶,甜点,石板凳。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意气相投那些词似乎说的就是这两人。修尔坐在长石板凳左侧,少女克雷西亚坐在右侧,中间一大块被数量惊人的豪华甜点所占据。十七岁的克雷西亚优雅的、缓慢的、毫不停顿的、令人赏心悦目同时又不禁大呼“怎么可能”的摄取糖份!
“下一个挑选什么好呢?”精美的小叉子割开刚刚挑选出来的巧克力慕斯,克雷西亚为难的问道。
目不转睛的修尔既意外又窘迫,连忙撤回直露失礼的视线,弯腰拾书。
“谢谢,侵入者。”
侵入者?
克雷西亚搅拌着满满一杯子的糖红茶,反问,“化掉与否,有关系吗?”
“不,没关系。”对于在替别人夹方糖时还忍不住往嘴里送一颗的人来说,方糖能不能溶于红茶的问题无关紧要。修尔的视线从克雷西亚脸蛋转移到身材:清瘦,和他自己一样。吃不胖的体质吗?修尔记事起就没有敞开肚子吃过,所以并不知道自己是吃得胖还是吃不胖的体质,但克雷西亚那样吃法……
又难以理解了。
克雷西亚笑笑,“我不认为我的未来不幸。”
连那样悲惨的结局都不算不幸,幸福就不值钱了!修尔暗中咬牙,胸腔里沉积的愤怒开始活跃,“人活一生,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一个时空不可能存在两具相同的灵魂。
克雷西亚还是十七岁少女的这个时空,修尔尚未存在,然小伊琉已经诞生!
这一发现令伊琉兴奋不已,比起对着少女克雷西亚犯醋劲,还不如去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来得有趣!伊琉咬住修尔耳垂交代了几句,立即开通“空间门”转移,目的地——冥界。
“占据首席的位置并非我所愿,克雷西亚何德何能竟蒙王厚爱。”
修尔胃部闪电般痉挛了一下:厚爱?开什么恶劣玩笑……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对十七岁的美少女寄予何种厚爱,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赠你首席占卜师的头衔,光明正大的圈养在身边,等待果实成熟,然后独占,就是这种老套路罢了!但克雷西亚并没有表现出悲伤,聪慧如她自然懂得暗幕,却坦然接受。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与命运抗争?!”
“最优秀?才不是呢,充其量仅仅是个半吊子的占卜师。”
“半吊子的首席……?呵呵,能否替我占卜一次。”
“做不到。”温柔的强硬。
第七颗,第八颗,第九颗方糖接连下落,不长不短的沉默,待方糖堆砌到第三层的时候,修尔提出今晚的首个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以你的标准,答案为有。以我的标准,现在还没有。”
难以理解的回答,从克雷西亚口中以冷静柔和的语气说出来却一点也没有敷衍或者暧昧的感觉。修尔看着克雷西亚将第十颗方糖加入牛奶杯,心中喊了一声停。克雷西亚放下夹子将牛奶倒入修尔的杯子,乳白色的液体很快漫过堆到第三层的方糖,克雷西亚将牛奶杯推还于修尔,继而重复方才的行为往自己的红茶杯里夹取方糖,优雅而沉静的手法,给人值得依靠的感觉。
少女毫不介意,加深了从未自脸上消失的笑容,“我希望沉睡在一大片圣布拉克莉丝之花中。”
圣布拉克莉丝之花……修尔眼神微黯,“如果我死了,只会被乱刀分尸遗弃荒野,没人会在我墓前种花。”
“那可不一定。”第五颗方糖入杯,克雷西亚浅笑而言,“即使是你,即使是欺骗万物、不把人当人的你,不还有爱着你的异性存在?”
“真是狡猾呢!只回答舌尖和口腔的感觉。我问的是你心中的感觉,比方说,那时候心里冒出来什么念头?”克雷西亚侧头望向修尔,眼眸里流淌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雅笑意,全然不同于修尔的伪装温雅。
有这种念头吗?
有。
这问题……修尔汗颜,“异性。”
“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又切换问题了,并且与上一题毫不相关啊!“……圆形。”
“别信口乱扯。”
“……是……”
镜子吗?伊琉也相当不喜欢镜子,她的不喜欢和自己的不喜欢本源完全不同。因为克雷西亚专心进攻水果戚风,一时间沉寂下来,修尔得空思绪流转。伊琉的不喜欢在于自身厌恶,不愿看见自己,更不愿回忆起往事,因而选择逃避、遗忘、覆盖、淹没。名为修尔的自己呢?即便不照镜子也时刻清晰自身意志,目标明确,手段高效,只要结果无需过程,这样的男人有必要对着镜子审视心灵吗?答案为否定。
“你觉得自己像个人类吗?”
呃……这样发问只能回答“像”或者“不像”吧?无论“像”还是“不像”,终究“不是”人类。无论怎么回答都在骂自己不是人啊!修尔看了眼只剩一个杯托的戚风蛋糕,连续三个小时不间断摄入甜食。厉害。
“呵……答对了,小子。”
圣女绝不会有的轻蔑口吻。
愚人、国王与女教主(2)
“真是随便的态度……”言罢,少女克雷西亚将小叉子伸向芒果班戟。“据说喜欢甜点的人是追求幸福的孩子,嗜爱甜点的人是遗失幸福的孩子。那以甜点为食、非甜物不食的人,是不是就与幸福绝缘了?”
“……或许。”
少女宛若洞悉一切的轻笑发问,“你呀……以破坏为手段,以毁灭为才能的你呀,懂得幸福为何物吗?”
清澈的池塘中央被月色映紫,而临近古树夜樱的水岸又被小精灵的光芒及随风散落的绯樱染红,上半身倚着古树的少女一袭圣洁素裙,逶迤于地的长发用紫色缎带绑住一小束防止刘海遮挡视线,因而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色泽罕见的灰紫长发沾有几片绯红花瓣,为坚毅冷静与神秘孤独的另类结合点缀上些许简单甜美。双膝屈曲合并,因为浅眠微微歪斜,纯真且毫无防备的姿态。一本翻开的陈旧羊皮书搁在膝盖上,泛黄的书页落有零星几片樱花瓣,少女左手扶住书脊,右手食指与拇指固定书页不被风翻动,其余三指插入后一页。那正准备翻页却败于睡意的手俨然漂亮到令人过目不忘,手指修长匀致,指甲圆润光滑,腕骨纤细精巧。少女合眸而憩,神态安然。风起,书页上的花瓣似有生命打着旋儿乘风而去。
伊琉偷偷瞥了修尔一眼,顿时鼓起脸颊,狠狠赏了他一脚。
修尔吃痛,但却一把捂住伊琉欲破口大骂的嘴,“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