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这东宫宫人充足,无需添新人,皇后若问起,你原话回复就是。”
“殿下有所不知,”小理事弯腰毕恭毕敬还要介绍,“这几位可人儿是皇后娘娘特命小臣为您挑选的,她四人性情不一各有所长,小臣料想您必定有所心仪。”
郎璨听他这话,只觉好笑,哼一声道,“理事大人既然认定这几位女子是‘可人儿’,那不如孤去回禀皇后,将这齐人之福赏赐与你。”
“奴婢沐夏……”
“奴婢沐秋……”
“奴婢沐冬……”
也不知婵儿命人为她送什么来,御膳房稀罕的吃食点心,还是命尚服局最新赶制的新衣裳?
什么都好,若是她天仙下凡亲来东宫就再好不过了。郎璨臆想着美事,笑弯眉目翘首以盼,盼来盼去,只盼到几个空手进门的妙龄女子。
理事携各位盛装女子向陛下见礼,郎璨蹙眉,冷冷淡淡瞥视一周,只问一句:“皇后命尔等送来的东西何在?”
扭曲的情感当断则断。太女璨须得被引回正途。否则,她百年后无颜面前她的妻子……
女帝自御案后起身,跌撞步下玉陛,临窗远眺。
薄雾浓云缭绕心头……
金冠龙袍加身,权柄荣耀在手,她尊为天下人顶礼膜拜的帝王,不想当下,她撑手窗前弓腰塌背,满目沉寂颓靡时候,真是应了前朝君王自称的“孤家寡人”。
那是七岁的孩子,是在皇后膝前成长三载有余的小太女。
“母皇,呜呜,孩儿不想与母后分开……”
软糯的小人儿教人不忍拒绝,郎璨伸手想要将小家伙抱来怀里,她眼前之人倏然长大,身形修长更甚过她。
踏出宫门时,乘上御辇,郎钰斜眼未央宫的红底鎏金牌匾,冷眼回眸。
这未央宫一处,无多可留恋。
·
慕容嫤难得一醉,难得轻快入梦。
她梦到心爱的君子一身吉服身骑白马来娶她,而她听闻一声温润的“婵儿”撇下盖头提着吉服裙摆应声出门去……
天明,梦碎,泪满襟。
天赐良缘。
这样很好……慕容嫤恍惚之间朦胧看到了未来两小人儿夫唱妇随的恩爱和谐……
这样很好……她前些日子还与郎璨说起过,这般厮混注定不长久,这下倒好,冥冥自有注定……她只管做好她的嫡母期待着未来不久含笑弄孙颐养天年也就好了……本是撑着笑的,心里没来由发苦,慕容嫤应和着郎钰提杯颤手斟满自己的酒樽。
将两个适婚小辈一道并提,再愚笨之人都该要细想其中关节。
“陛下的意思是……”郎钰模糊其词,而慕容嫤只想要装傻到底。
“皇后心里太女妃人选该是哪家女儿?”郎钰举杯畅饮,两颊润红音色也飘摇,足可见龙心大悦。“今日公瑾与朕挑明,他家小宁儿自那年岁宴起,钟情于璨儿……还有,皇后有所不知,朕登基前试想过与他定子辈姻亲,是他忒顽固,念叨什么姻缘自有定数不必过早操心……今儿朕可是借此好生奚落了他,哈哈!”
一念成谶……
“你可知今儿公瑾与朕说起什么?他说起三年前岁末宫宴……”
慕容嫤扶额略有头痛,她紧张回忆着,那时候岁宴的情形。
公瑾是翰林大学士顾修平的表字。这位顾学士门第书香,难得可贵的是,他为人处世豁达风趣,不似旁些古板文人锱铢必较认死理,更为难得的是,皇帝昔日为储君时,顾修平是太女伴读。二人情同手足。
而今,君臣挚友关系更近,顾家与皇家先后与慕容家联姻,娶得慕容老太傅二位千金各自为妻。
好友聚会自然是一喜,慕容嫤察言观色,隐约觉得天子之乐没有这么简单。
慕容嫤闻讯携宫女赶来庭院中相迎,未见龙影先闻笑谈。
皇帝今日龙心大悦,未央宫上上下下都知晓了。
慕容嫤携宫人屈膝觐见,皇帝亲手扶她起来,亲昵地与她挽手入殿。
惊鸿无语,吩咐车夫改道。尊贵如后宫之主何须亲自出宫督办这些事,皇后娘娘还不是想法子避开太女。惊鸿心里清楚,又想起昨夜晚膳时主子失仪,暗叹主子周旋不易。
皇后回宫赶在午膳之前,慕容嫤听闻太女离开不久,心中庆幸与失落矛盾并存。
晚膳之前东宫可是豁然热闹起来。
形同前次,用膳留宿。说动听些,后宫林林总总的宫殿几十座都是皇帝的小家,若是直白论来,大逆不道的说,尊贵如天子、人中龙凤,总也不过是浩大宫廷的羁旅过客。
国之天子奔忙在前庭后宫,为大国公义,或个人私情。
难免私心。
“娘娘,夜凉了,您快请回屋歇息吧。”
惊鸿几分执拗扶她入殿里,侍奉她卧榻,剪烛芯熄灯静默退去。慕容嫤卧床难眠,寒夜孤枕,手不禁探向身侧,想象有那少年人的火热温度。
她已不能没有她。
后宫女子常日如此,即便是荒诞好色的君王,总也不可能时时眷顾每一位娇妻美妾。
她慕容嫤早该习惯一人终老。只是。十年冷寂,冰封的心重新被捂热。
温暖她的人披荆斩棘无所畏惧,一腔赤忱满心爱意虔诚赋予她。
自打吃了闭门羹又被慕容嫤授意往自己身边塞人,郎璨三日不曾去皇后宫里请安。她只是赌气,舍不得责怪慕容嫤,三日后只当之前风波平息,下课就往皇后宫里跑。常日赖在慕容嫤身边。
原本设想,回到宫里,她二人各归其位无多交集的,即便是太女日常来她宫里请安,稍坐而已……慕容嫤这般想,郎璨却不是,她仗着慕容嫤身边的贴身婢女惊鸿知情,常日将她等闲人打发出去,仗势行凶。
“你我这般,总不长久……”慕容嫤心生退意,抱着她的人身形一僵。郎璨自身后拥紧了她,“我知你难做。你为我担忧受怕我都记得,婵儿,我绝不负你,五年之内,我势必带你出这禁宫围城。”
郎璨砸了手边的茶盏还不过瘾,将条案前番过进贡的一对琉璃花瓶砸了解气。
……
太女之怒传遍六局,经过当事人添盐加醋的版本很快传进皇后耳中。
“出宫了?去何处?”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郎璨心下失落,要宫女离开,自己在正殿喝两杯茶,再三停留都没见归人,
“这、这可使不得,殿下您说笑了!”理事连连摆手,满面堆笑道。
耐心告罄的太女殿下终于忍不住翻脸,转身将楠木桌上碍眼的瓷器茶具拂落一地,“滚!你们尚寝局的人再来纠缠,孤有一杀一!”
郎璨赤目怒极,宫人噤声,四位落魄的准凤凰尖叫逃窜,无头苍蝇一样狼狈之极。小理事惊得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告罪,遭一记打才狼狈逃窜。
最后屈膝福礼齐声道:“见过殿下。”
不等她们介绍完,郎璨已然黑了脸、起身来。
清羽瞥主子神色,缩缩脖子心道不妙。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特命小臣挑选的,就是这四位。”
四人甜甜笑着并排依次自报家门:
“奴婢沐春……”
曲高和寡,登高独寒。自先皇后故去,她已然习惯。
她与亡妻的独女,是她心底最深的温暖与挂牵。
这份温暖不容有失。
太女璨神色沉郁,昂首顶撞她这位生母决然拒婚,“孩儿心有所爱,除她之外,绝不另娶!”
轰然梦醒。女帝背后沁出冷汗。
好个母女情深……
勤政殿中,坐地的三足祥云鎏金香炉吐露清淡怡人的龙涎香,女帝撑肘在御案上,闭目小憩。
女帝勤政,午休时候不过如此,小歇片刻。
女帝心绪繁杂,梦回昔年,半人高的孩儿牵她袍角撒娇,软声央求不想要搬去东宫独住。
皇后的反应显然不似是欣喜,更像是坦坦荡荡的愁苦失落。或者说,这份失落太重、情难自已,无从遮掩。
君王横臂立在榻前,由亲近的宫女侍奉更衣,偶然回眸,正见皇后转醒。
君王淡目转身,她心似明镜,自己与这位嫡妻皇后,同床而异梦,渐行渐远。
一顶乌布轿子及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东宫门外,尚寝局理事亲自下轿向东宫侍卫自报家门说明来意,仍然遭拒的境况下搬出皇后娘娘口喻,侍卫狐疑对望一眼,派其中一人去禀明殿下。
郎璨茶饭不思,坐在石凳上对着娇弱的昙花花枝出神,任凭清羽等如何劝用膳都不肯理会。
这时候的郎璨听到皇后娘娘的字眼,久旱逢甘霖般提起精神,甚至于大喜过望跑去正殿等消息。
银酒樽是冷的,入手结冰,冷冽入骨,慕容嫤紧着呡酒,清液顺着颊腮淌过唇角,躲藏半路终于被给予任性流泻的理由……
“陛下,娘娘……”近身侍奉的依然是玉潇及惊鸿,她二人对视,各怀心事。酒桌上二位主敞开心怀饮酒,陛下是大喜过望的畅饮,而皇后,暗自憔悴但求一醉。
皇后表现实在反常,惊鸿旁观者清,但她又是最深切了解皇后与太女这一对的悲欢难忘。惊鸿撤远酒樽扶稳她家小姐,悲观地想,若非陛下先醉,她主仆眼下,或者乃至慕容家上下。过不去这安生一夜……
帝心欢畅,而慕容嫤,听到外甥女“钟情”太女,如雷轰顶、脸色惊变。
皇帝又说什么她无心再听,这一段话冲击太大,从姐夫为外甥女求旨赐婚,进而赐婚对象是太女璨,乃至引出这段情缘是小外甥女自己的主意……
细细想来,郎璨与顾攸宁实为般配,论出身,璨儿国之储君天之骄女,宁儿是长辈极尽宠爱的世家嫡女,家族名望高,而她年不过十几才名动京城十足争气;论性情,璨儿重情但难免偏激,须得旁人顺着她心意,而宁儿本就是温柔细致的,又有女儿家少有的豁达大度,想来出嫁后信服东宫之众。
只记得郎璨乖乖坐在她下首……少年人意气风发又孤傲得很……
“谈天时,公瑾说起了小宁儿,朕记得她也是庚子年生人,与璨儿同龄……白驹过隙,孩儿们都大了。”
慕容嫤心脏骤缩,顾攸宁是她长姐的爱女,确实与郎璨同龄所出,年过及笄。
晚膳时候,郎钰难得开尊口要尝今年新酿的桂花酒。
慕容嫤劝了,劝说未果,反被皇帝拉着碰了几杯。
慕容嫤喝得忐忑,食不知味,愈发觉得皇帝之喜另有其事,且这喜事单独知会她,极可能是关于郎璨……
“皇后可知,今日午膳是哪位爱卿陪朕用的?”郎璨拉着慕容嫤的手对坐坐榻,隔着小案,手还牵着。
慕容嫤不动声色抽手为皇帝斟茶,“请陛下恕臣妾愚钝。”
慕容嫤是恬淡性子,郎钰也不难为她,抿口热茶自行揭秘道:“今日散朝公瑾留下了,陪朕杀几盘好棋,朕赢过他才放他走。”
后宫众女,郎钰对她的现任皇后较为偏好,而这偏好十之八九是为她的爱女郎璨。
层层通传之际,华帝昂首阔步踏入未央宫。
“真道是好个‘落日残霞’,‘老树寒鸦’!”
·
慕容嫤于心认定郎璨,只渴求每日偷享片刻甜蜜,老天爷惯来作弄人,给失意女子希望的火种又引天怒将其狠绝湮灭掉。
时隔几日,女帝驾临皇后的未央宫。
她沦陷在那人给予的无边温柔里。
尽管那人是她名义上的孩儿,盛国的太女储君。
即便她们相恋是忤逆人伦、情理不容。
慕容嫤心颤,转眸凝视她,对方眼底的认真郑重更加剧她忧心慌乱。慕容嫤垂眸,避而不谈这话,只道这话不许再提。
郎璨拧眉,不想与她再生嫌隙,暗自记下这事。
夜深人静时,慕容嫤披披风伫立檐下,孑然落寞。
慕容瑾板着脸朱唇紧抿,听完只是摆摆手落一声叹息。
她这道叹息,舒心也忧心的,
·
……
“主子,不回宫么?”
“去尚服局,挑新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