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宿独自等了一个多月绿灯后的某一天,卓灵均穿过人群挤到她身边,说好巧,你也在这边上班吗?海宿回答:是啊。我也在这边等绿灯。
从那之后他们便一起等。过了马路,卓灵均可以直接去公司,而她则还有一个绿灯要等。海宿发现,两个人和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某天下班和卓灵均等绿灯时,她看见对面两个女孩手牵手,头抵在一起,似乎说起了好玩的事,两人突然捧腹笑得不能自已。她看着她们,发现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除了红绿灯之外竟还有别的彩色事物。
吃过午饭她们继续闲逛,路过一家咖啡厅的时候,海宿说进去坐坐。咖啡厅位于商场第五层,从她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楼下的十字路口。
海宿盯着窗外发呆,十字路口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由于是周一,等绿灯的人和车比起周末都少了很多。
海宿想起她之前所在的公司位于首都琉璃城的市中心,那里的十字路口一年到头都挤满了人。站在人群里,她会觉得所有人都是机器。上班族也好,游客也罢,都长着差不多的脸,穿着类似的衣服,想着各种各样但其实大同小异的事。
海宿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做好了迎接各种问题的准备。可是,和前些天一样,妈妈什么也没说。
吃饭的时候,海宿终于忍不住了:不问我什么吗?
海宿妈妈正忙活着往火锅里下菜,奇怪道:问什么?
我在鲸岛。你的婚纱还没设计好,怎么走了也不告诉我。
海宿听出云乘委屈的语气,为自己的不告而别道歉,然后对她说:你先回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海宿觉得,在时间的尽头,云乘也许不再追问她的想法,因为她都会告诉她,不论她是否看得出来。她也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懂得云乘在想什么,因为她会主动追问。
海宿再一次认识到,卓灵均长相清秀,气质随和,对大部分女人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海宿辞掉鲸岛那所中学的工作,向云城中学投了简历。乘飞机离开前,她打电话给云乘,却没被接通。飞机落地后她发现云乘回了电话,但拨回去时对方又已关机。海宿有些心慌,想立刻见到云乘,于是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云乘店里。店员却告诉她今早云乘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说去要去哪、去多久。
海宿回到家时妈妈还未下班,她独自思索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像刚结束一场梦。再次联系不上云乘使她想到,时间是否早已抵达尽头?
海宿想到这里时,妈妈正好从洗手间回来,她突然提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当初你和云叔叔为什么离婚?
妈妈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云乘给你看了她高中时期的画集吗?
可是云乘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海宿发现云乘不在身边,但她听到行李箱拉链被拉开,或者关上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云乘在收拾东西,她想让云乘改签,过几天和她一起回去,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云乘一起面对父母。她彻底清醒了,搭在被子外的手臂上的痕迹提醒着她昨晚她们做了什么。
海宿突然感到心慌,她从小到大没做过出格的事,这是头一遭。或许并不算出格,但对很多人来说,这确实不应该。她翻了个身,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她听见云乘说:海宿你醒了吗?
她放任自己下坠,希望沉入时间尽头,她想看看在那里,她和云乘是不是仍然牵着手,她发呆的时候,云乘是不是仍会追问:海宿在想什么?
海宿觉得云乘不需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总能轻易看穿自己的想法。她决定,到了那里,她要先一步问云乘:你在想什么?
她们跑得精疲力竭时,停下来大喘气,看着对方被雨淋湿的脸,更多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淋下来。海宿看见云乘在眨眼,于是伸手替她将眼睛周围的雨水擦掉,然后吻了她。
然后她再次将手伸出去,这回没有接水。豆大的雨打在手臂上,看上去力道不小,海宿觉得应该挺舒服的,于是也伸出手。海宿看见两只手在雨中翻转,逐渐靠近,终于叠在一起,十指相扣。
云乘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打的车到了,问她们在哪里。云乘和海宿手牵手,看着对方。
云乘对司机说:不用了。
坐上地铁过了五六站之后,海宿发现自己坐反了方向。
之后的十天,她都没再联系云乘。她以为妈妈会问她婚纱的进度,或者和云乘见面的事,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觉得奇怪,同时感到庆幸。
假期所剩不多,海宿从之前所在的外企辞职后,拿到了鲸岛市一所重点高中的英语教职,8月第二轮培训,9月入职,今天已是7月22日,28号那天她就要离开云城。
云乘松开海宿的手,蹲了下去。海宿以为她不舒服,也跟着蹲下,揉了揉云乘的脑袋:喝醉了吗?
云乘摇摇头。
海宿仍把手放在云乘头上轻轻地揉。
海宿被刚才抬头时在云乘眼里看见的情绪惊住了。她一直以来所困惑的,似乎都能从那样的眼神里得到解答,然而她想再确认时,云乘已经把头撇向一边,不再看她。
到站时云乘松开了海宿,海宿觉得腰上一轻,心情也跟着放松。地铁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古城站下车。在车上,她们听见旁边的人说9点有烟火大会,大家都是去广场上看烟花的。两人下车后看着被挤得水泻不通的出口,决定立即坐上返程的地铁。
海宿问云乘想不想去酒吧喝酒,云乘说好。海宿并不喜欢这一类场所,但她此时突然很想和云乘待在灯光昏暗嘈杂的地方。
海宿没有纠结妈妈说的话,她猜到双方家长见面时,妈妈看出了她的异样,所以才叫她回来。她想起了五年前云乘来学校参加她毕业典礼的事。那天云乘的情绪应是不对劲的,她却没能及时察觉。
那天在礼堂里,她靠在云乘肩上睡着后不久就被云乘叫醒了,礼堂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云乘说带她去酒店休息。
她躺在酒店的床上,云乘坐在一旁看她。海宿已经习惯了不睡午觉的云乘看着睡午觉的她,再加上她很困,所以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她感觉有人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搂住她。她知道那个人是云乘,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确认,云乘说:睡吧,我抱着你睡会儿。海宿把手搭在了云乘腰上,又睡过去。
海宿答应了,却没想到来接她的会是云乘。
海宿回过神来时,看见妈妈不知何时点了蛋糕,吃得津津有味。妈妈注意到她不再发呆,于是说:我叫了你,你没应,我就一个人吃了。还有一些,吃吗?
海宿摇头。她看着妈妈叉起最后一块蛋糕,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于是问:为什么让我回来?
海宿撒了谎,如果是云乘,她一定能立马识破,但卓灵均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海宿的父亲的确在鲸岛,也的确没有再婚。但海宿妈妈和云乘爸爸分开后的这些年,海宿都在鲸岛和父亲一起度过假期,她和父亲都认为有些东西需要弥补,何况海宿对云城产生了抵触情绪。
海宿并不打算住在父亲家。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定期和父亲见面。
她可以接受和卓灵均共度一夜,但无法接受一个人突然闯入她的生活。而答应求婚,对海宿来说是缓兵之计,也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是正常的流程。
你不想和我说这件事,不是吗?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海宿下意识地反驳:我一向话少。
云乘松开她,她的手如断线木偶一样垂在身侧。
绿灯亮起时,其中一个女孩拉着另一个女孩朝她这边走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女孩们觉察到了视线,也看向她。视线交会的瞬间,女孩们身上的颜色也消失了。但此后海宿总会想起那两个女孩的彩色瞬间。
入职快两年的时候,海宿和卓灵均交往已经一年。卓灵均接到公司的调任,要到鲸岛市的分公司任部门经理。卓灵均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过去,跳槽或者申请调岗。见海宿没有任何表示,他又说或者在琉璃城等他调回来。海宿感觉到了卓灵均的不安,他在向她求一个承诺。海宿说给她一点时间。
海宿独自准备了教师资格考试,并顺利拿到证书,于五月底辞去了工作。卓灵均已在鲸岛工作了三个月,海宿一到鲸岛,他便向她求婚了,并邀请海宿和他住在一起。海宿答应了求婚,拒绝了同居。海宿说她父亲在鲸岛,没有再婚,她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所以准备过去和父亲同住一段时间,之后再搬到卓灵均家里。
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黄灯提示等三秒,这是所有人的行动指令。行动使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使人确证自己的存在。如果红绿灯也变成灰色的话,海宿觉得自己也许会在某天闯红灯的路上仙逝。
一个人和所有人一样,那么两个人一起,会不会比较特别?
卓灵均是海宿研一参加大学生创业比赛时的搭档,毕业后都留在了琉璃城,他们的公司在两栋相对而立的写字楼里,位于市中心主干道的两侧。
海宿积攒的勇气泄到了底,正要说没什么,妈妈突然放下筷子:是你想和我说什么吧。这几天老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海宿觉得云乘才应该是妈妈的女儿,两个人一样敏锐,只有自己从来迟钝纠结。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妈妈又捡起筷子:如果说不出口就吃饭,吃饭要紧。
她已经回到了云城,现在她在等云乘回到她身边。
这天起床后,她意外地发现妈妈还在家里,她确定今天是周一,而她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
她问妈妈怎么还不去上班,妈妈说:请了一天假,咱俩出去逛逛怎么样?
海宿想起周六的时候她俩刚一起逛过街,那天妈妈问她想看什么电影,她说。
但她没胡思乱想多久,云乘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接通后听见了云乘显得焦急的声音。
你在哪?
我在家在云城的家里
那本画集我早就不小心看见过,只是你们大学毕业那会让你云叔也瞧见了。
海宿提前回到鲸岛。她约卓灵均见面,将求婚戒指归还。她看见卓灵均神色平静,却自始至终不愿意看她。杯中的茶水很早的时候便不再冒热气。海宿以为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问他要不要换杯茶。
卓灵均将戒指握在手心,说不用了,他站起来,海宿也跟着起身。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双眼睛里的悲伤甚至是有形的,但他说很开心海宿终于坦诚面对自己的感情。
海宿只好出声,表示自己醒了。她觉得如果看到云乘的脸,自己或许就会平静下来。但云乘说要去赶飞机,会在云城等她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但回到云城,等待她的却是妈妈和云乘爸爸离婚的消息。
海宿记得在那之后,她和云乘就突然断了联系,那年她在云城度过了最后一个暑假,之后的五年再也没回去过。
她们应该吻了很久,因为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再下雨了,但那也还不到时间的尽头,海宿想,时间的尽头在哪里呢?
她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后一起洗澡,互相擦干对方的身体,然后倒在床上。海宿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云乘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露出的虎牙。她感觉到云乘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像一颗火球在草原上乱窜,滚烫的火焰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
当最后一簇火燃尽的时候,海宿想,她们是否已经抵达尽头?云乘躺在她身边,她转过头去看,发现云乘也在看她,只是眼神开始涣散,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海宿想抓住最后的机会问她:云乘你在想什么?
挂断电话后,云乘告诉海宿:他说我有病。
海宿把头抵在云乘的肩上,笑得浑身发抖。云乘将她拉起来,两个人冲进雨里,一路跑一路笑,撑伞的路人诧异地看着她们。
雨水淋在身上让海宿觉得畅快,她酒量很好,此刻却觉得眩晕,似乎正从云端坠落,也像下楼梯时一脚踩空。但她知道,云乘会接住她。
云乘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带着很重的水汽。啊,终于看见了,这样的眼神,她无数次用来看云乘的眼神,云乘方才在地铁上看她的眼神。
只不过此时云乘的眼睛被雨水晕染得有些湿润。
就在海宿以为云乘快哭出来时,云乘把头转回去,伸出手,用掌心蓄起一捧雨水一把抹在脸上,水滴从她脸上滑落。
她们坐在吧台上聊天,海宿盯着云乘的眼睛,以为这样的环境会使云乘卸下防备,再次露出那样的眼神。但云乘虽不停说话,却很少看她。几杯过后,云乘去了洗手间。海宿想到,在地铁上看到的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呢。她在出神,不小心把一大杯酒一口气喝光了。
一只手举着一杯蓝色液体突兀地蹭到她眼前,然后她听见一个女人说:可以请你喝一杯吗?海宿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穿着露脐背心的漂亮女人。海宿正要拒绝,云乘突然挡在她身前,从女人手里接过酒杯放在了吧台上,然后拉着海宿离开。
她们出来的时候,正在下暴雨。于是躲在屋檐下躲雨。
下午云乘陪海宿回宿舍收拾行李。海宿还要继续在本校念研究生,所以将行李寄放在了学校宿舍。
她们到市中心吃晚餐,云乘说她请客,海宿并不客气。一餐饭结束,云乘看到账单时瞪大了眼睛,海宿看见她的表情,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
她们从餐厅出来,准备坐地铁去古城遗址散步。已经是晚上8点,地铁却出乎意料地拥挤。云乘靠在门边,海宿站在她面前,两人距离很近,但海宿还是努力让自己不要碰到云乘。一整天忙下来,她觉得自己黏糊糊的。但有人下车时挤到了她,她脚下趔趄,朝云乘栽过去。她下意识伸手抵在门上,云乘就被她圈了起来。一只手突然搂住了海宿的腰,云乘在她耳边说:把手放下来吧,我抱着你。她将手放下,云乘搂她更紧了。
妈妈仍在嚼蛋糕,海宿又问:你怎么看待我和卓灵均的婚事?
妈妈咽下蛋糕,擦擦嘴:我想你了所以让你回来,不行?至于婚事,我怎么想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句话,妈妈就上洗手间去了。
这是两相矛盾的想法。一方面她无法确定对卓灵均的感情是否足以支撑起一场婚姻,也无法确定对卓灵均是否无情到可以一刀两断。另一方面,她觉得情侣恋爱、结婚、生子,乃至互相陪伴到老的流程是应该的,她没理由拒绝,何况卓灵均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是的,卓灵均是很好的结婚对象,六月份双方家长见过面之后,她的父母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两家人当即就敲定了这件事。海宿并未觉得欣喜,也未感到厌恶。只是时隔多年,她再次感觉到心里的缺口溢出了异样情绪。
双方家长见完面,海宿的母亲就要回云城。海宿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她要求海宿结束第一轮培训后一定要回云城看她,过安检时她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要求海宿立刻答应。
在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海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云乘身上,没有注意周遭。而现在她意识到她们身处的商业区很繁华,灯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街上人群拥挤,声音嘈杂,她捕捉到路过的一个小孩对她妈妈说起刚看的。今夜无风,空气凝滞沉闷,海宿觉得自己的身体粘稠,想尽快回家冲个澡。
她不愿去思考她和云乘之间正在进行的交谈,也不愿去想她即将和一个叫卓灵均的男性结婚的事。然而,即便放任自己被感官淹没,海宿还是无法忽视站在身前的这个人。
她看到云乘朝她靠近,抬起双手。海宿在云乘即将碰到她时,推开了云乘,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的地铁站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