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忘了我还没自我介绍过呢,男子说,在下名叫溪川,是雨梨园一员,在里面唱旦角。
周画屏面露疑惑。
她初来卫州,对卫州知之甚少,更不曾听过其中某个戏班子的名号,不过这雨梨园与卫州无甚关系,本是边陲乡里一个小戏班子,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一路东行在各地搭台唱戏,当下正好来到了卫州。
循声找去,望见长廊,廊檐下立着一男子,背身向外,未束起的长发铺散下来,垂落至腰间,如一匹墨黑绸缎。
不料想你贪图富贵良心坏,忘父母抛妻儿你禽兽胸怀,到如今居高官你品德败坏,负心的人哪~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才~声音又细又柔却不软糯,清亮如黄莺婉转,让人不禁驻足聆听。
一段词曲唱罢,男子站步回身,只见绿树掩映下惊现一抹红色,好似枝上花朵化成了精,周画屏却知那并不是妖精,透过缝隙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样貌,而她是见过他的。
宋凌舟对管家说:本官正好也有心想去蔡老爷和蔡夫人,麻烦您给带个路。
宋凌舟被管家领走,没有人陪在身边,又无所事事,周画屏迈着闲步在蔡府府邸中游逛起来。
去过丁府再到蔡府,便觉得丁府有些不够看了,在蔡府逛了有一会儿,走过了好几个院子还没将整个蔡府看完。处处是玉石为料的假山假石,雕梁画栋随处可见,撇去萧条冷瑟的氛围,蔡府委实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居所。
宋凌舟强调说:总之,离他远一点就是了。
我也没想和他走近。
说不定人家也没有要和她交好的意思,只是凑巧碰到闲聊几句,离开了蔡府,就没有那么巧合的事了。周画屏心道。
宋凌舟欲言又止,动了动嘴唇,只是道:说不上来。
其实他不是说不上来,而是说不出口。
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嫉妒心在作祟,看见周画屏和溪川在廊下相谈甚欢,他本能地希望溪川再也不要出现在周画屏面前。
光是想象就觉得无法忍受,周画屏拍了拍宋凌舟的肩,表示深深的同情。
靠在车壁上闭目歇了片刻,宋凌舟突然睁眼看向周画屏: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红衣男人是谁?
周画屏说明了溪川的来历。
询问完知情的蔡府奴仆,周画屏和宋凌舟有些踌躇,正当他们考虑是否要在蔡府再多留一会儿,管家去而复返,说是时候不早,蔡氏夫妇想请他们二人过去厅堂用顿便饭。
刚才还伤心得起不来床,突然病好了?
最初管家来报,周画屏就不太相信,现下只余下疑心,虽然没见过蔡三贵和蔡夫人,但她对他们心里的算盘一清二楚。这两人不满自己和宋凌舟先去了丁府,想来个下马威,又担心过于怠慢会使他们偏袒他人,故而又遣管家回来找补。
望见周画屏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一起说话,宋凌舟蹙眉,但又不好将不悦直接挂在脸上,只好出声提醒: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在蔡府中闲逛许久,周画屏早就想走了,等到宋凌舟找到面前立即应和,与他一起离开蔡府。
来时乘的马车停在蔡府门前,两人踏上马车往住处去。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儿身?
发冠、衣衫、折扇、鞋履,从头到脚都是按照男子习惯着装,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还特地改了妆容,她自认毫无破绽,可溪川是怎么看出来的,而且只用了一眼。
溪川将头发别到耳后,手指抚上耳垂:除去我们这个行当里的人,其余男子应该不会打耳洞,有耳洞的男子不多见,兼之美貌的更不多见,所以我断定姑娘是穿男装的女儿身。
他受了蔡府恩惠,不像其他人闭口不言,反倒把不利于蔡岳名声的私事暴露出来,委实奇怪。
周画屏凝眸去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溪川无比自然地答道:因为姑娘你想知道啊。
听他意有所指,周画屏问:什么意思?
溪川轻轻一瞥,然后低下头去,声音似雾气般缥缈:斜竺姑娘原来有个姐姐也在蔡府里做工,后来被蔡少爷失手打死了。
周画屏双眼陡然睁大。
悠悠一声叹息从溪川口中飘出:蔡老爷出手大方,不仅从布庄拨了许多布料给我们做戏服,还打算在院里专建一座戏台供我们练习,可惜原来定下的戏排好了,现在蔡老爷却不想听了。
戏曲是闲暇时的消遣,独生子身故,蔡老爷伤心愤怒,哪里还有心情玩乐。
别人主动自报家门,周画屏也说出了自己到蔡府的来意:早点抓住真凶,蔡老爷也能快些从失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只是我刚问了一圈还是没有收获,唯一愿意开口的丫鬟并没多知道什么。
<h1>第六十二章</h1>
从偏房出来,宋凌舟若有所思:这位斜竺姑娘和蔡府其他人不太一样。
周画屏点头附和:我也觉得。
溪川和雨梨园众人无处落角,在街边唱曲卖艺,一日被路过的蔡三贵听见,蔡三贵是个戏迷子,心里的戏瘾因溪川的唱腔勾起一发不可收拾,荷包里有的钱,索性将雨梨园搬进家中为自己表演。
一个再小的戏班子也有至少十人,供那么多张口可要不少花销,听完溪川道出他身在蔡府的原因,周画屏为蔡三贵的挥霍暗暗咋舌,但想到溪川美妙的嗓音,随即又释怀了。
那口清亮动听的嗓子,任谁听了能不被迷住呢?
昨晚自己在巷口遇见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红衣男子。
周画屏正觉诧异,那男子也发现了她,他走近后略一颔首:姑娘,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
蔡府的华美落在眼中,周画屏的眸子仍是冷冷清清。
只是不知这满片的富丽堂皇下,藏着多少不被人了解的肮脏龌龊。
周画屏欲抬步向前,忽然听闻树丛那边响起一阵歌声,在这座因死亡而沉寂下的宅院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周画屏移开目光,一副不打算领情的样子:我早上用膳用的晚,现在还不觉得饿,就不劳烦蔡老爷和蔡夫人招待了。
这...
宋凌舟不忍让管家为难,再来身为受理此次凶案的官员,他也有义务慰问受害者的亲眷。
午后的太阳高悬于空中,散发出耀眼的阳光,不过这充盈在世间的温暖没能持续多久。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一缕缕光线逐渐消散,夜幕降临,唯有金顶红门的皇宫没有黯淡下来。
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确实觉得溪川不对劲。
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那就是溪川在挂满白绸的蔡府中穿一袭红衣,行事如此出格,在人前展现的模样却极为柔顺,让人不得不心生提防。
但这些只是个人感觉,没有依据,所以他选择不说。
宋凌舟说:你以后再遇到这个人尽可能离远点,我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宋凌舟从未干预过她的交际,这次忽然听他劝诫,还是在几乎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周画屏好奇心大涨。
哪里不对劲?她问。
车帘放下,宋凌舟脸上端正的神情立刻卸了下来,虽然他没说出口,但不难看出他身心疲惫。
问起来,果然是与蔡氏夫妇的那顿饭有问题,蔡府招待的饭菜皆是上品,但宋凌舟没吃上几口,只顾着蔡三贵和蔡夫人。
一个吹胡子瞪眼痛骂凶手心狠,一个拿帕子眼泪悲泣儿子命苦,变相逼着他赶快定丁扬宇为凶犯并严惩,应付这对夫妇对宋凌舟简直是折磨。
解释中夹杂一句貌似无意的夸赞,周画屏闻言失笑:你声音动人,说话也好听。
两人说话间,宋凌舟已经见过蔡三贵及其夫人与他们用完饭,再留在蔡府也无益,从厅堂出来后向下人打听周画屏踪迹,打算找到她后一起离开。
绕过后花园,走进长廊,又行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了人。
他笑意微微,弯目勾起,眸光闪动,好似盛了一汪春水,荡漾着和暖,眼下那颗泪痣在阳光下显出殷红颜色,为其更添风流情态。
真是张迷惑众生的脸。
周画屏看在眼里,心里冒出另一个问题。
短短两句话,却能够将很多事情解释通。
斜竺一身素衣,是在服丧,但不是为蔡岳,她烧纸钱哭红眼睛都是为了死去的姐姐;在受害者和嫌疑人之中偏向后者,不是因为她不念主仆情意,而是此前蔡岳结下的仇怨击碎了她的怜悯之心。
这些私事让周画屏得以理解斜竺的心理,同时也让她意识到斜竺也是具有作案动机的人之一,不过现在她更怀疑的不是斜竺,而是溪川。
丫鬟?她可是叫斜竺?
周画屏随口一提,没想到溪川竟直接猜出她说的人是斜竺,不禁心生好奇:你和她很熟?
溪川摇头:不熟,只是认识,在蔡少爷身边见过几次。似乎想到什么,他蹙起眉头,我要是蔡少爷,才不会留她在身边,有些花美丽但可是带刺的。
之前一路问来,蔡府各个奴仆对蔡岳之死都是讳莫如深,唯有丫鬟斜竺坦然告知。
诚然,作为案发现场第一发现人,斜竺所知比其他人要多得多,而她与他们不同的地方不仅于此她有意透露出蔡岳行迹卑劣的事实,甚至表现出对于嫌犯丁扬宇的同情。
斜竺态度鲜然,有助于他们更好地了解蔡岳生前为人作为,只可惜对他们查清案件没有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