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已化为乌有。
他只有这把折扇了。只有这把折扇,能让他觉得心里还有根,还有和那人的一点牵绊。
又或许他本身就是他和她最大的牵绊。
“师父啊,您现在……还好吗?”
清冽的酒液与陆行船坚实的地板碰撞在一起,汩汩流淌的声响似乎把他带回了一年前。
“啪嗒”。
阿楚连连应着,一瘸一拐地跟着师父进屋。可他并没有注意到师父步履间那些微的蹒跚。
廉子虚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一个时辰。
她不传统。她想守住菁华,摒弃糟粕。
阿楚怔住。师父竟对昨夜那事只字不提。
“耳朵聋了?”
又一声反问将他的思绪拽回。阿楚苦笑,只得将愧疚自责先放于脑后,像之前一样老老实实又耍着舌头回答师父:“徒儿知错了。可徒儿不也是为师父您着想么?您想啊,一个大小伙子也喝不了半斤白的啊,您海量,可是对身体损伤多大啊?徒儿还年轻,也该锻炼锻炼,您说对不,不练哪儿来的酒量呢……”
第二日醒来的阿楚在院中对着师父房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他只记得自己酒后失态,还……还轻薄唐突了师父。他知道师父昨夜或许抱了他,可这……这不应是师父的错。
他欺师灭祖在先,也不知是不是不止这次,或许是几次大逆不道的思绪闪过,又或许是几次午夜梦回,他……
合着桂花香膏的香和润,年轻的黎博利被白龙的指节占据。动情的嘶哑,力竭的汗滴,喷薄的欲望,湿软的挽留……直至最后,阿楚松了身子,唤着师父,眉眼含着笑意与餍足沉沉睡去。
拨开遮在那人眼帘上的碎发,廉子虚坐起身子,沉思片刻,又俯下身,在阿楚的额间印下克制而郑重的一吻。
无所谓了。廉子虚心想。或许带着徒儿离开勾吴隐姓埋名才是最好的归宿。教完徒儿廉家的功夫,再教教徒儿那几十本风水专着,将来做个小堪舆,开个小小的算命馆子,又或者和徒儿开个小菜馆,小酒馆,小茶馆……
像一个求欢的鸟儿,浅浅啄了一下心悦者的喙,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惹了大人生气的小孩子,示好般的递给大人一块糖。那双乌红的眸子带了几分怯懦几分慌乱无措,带了几分醉中孩子气似的试探。
廉子虚一怔,终于如梦初醒,微微偏头避开他,可手上动作更紧。年轻的黎博利呜咽一声,脸颊上酒醉的酡红不知何时化为情动时的潮红。长裤被褪下,在膝间不上不下的勾着挂着,女子带着薄茧的指尖在他会阴的软肉那里摩挲,在后面那处浅浅一摁。阿楚的身子随之一颤。
“师父……这样……对么……”
廉子虚浅浅笑了,那笑中带着三分宠溺,三分无奈,三分酸涩苦楚,却又有十分情愫满溢心口,可她怎敢知晓。
她长出一口气,定了主意。
且荒唐这一次吧。
女子微凉的手抚上滚烫的肌肤,像是干涸枯竭的土地突逢甘霖。半醉的黎博利追着那点凉意,缠着护手绑带的手掌一下子覆上女子的手:“师父……师父别走……陪一陪……徒儿……难受……”
耍滑头惯了的徒儿这次却带着一丁点儿撒娇般的鼻音祈求地唤她,醉意破笼,廉子虚只剩了一丝清明:“……真不要师父走?”
“不要。”
……徒弟的胸是软弹的。
……廉子虚撑着床板赶紧要起身。
“唔……”阿楚吃痛含糊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那双乌黑透红水蒙蒙染了酒气的眸子,低下头要看看是什么正压着他,正对上廉子虚那双冰蓝的眸子,他呆了一下,痴痴笑了。
被那巴掌一打,阿楚红着脸瑟缩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远远比不上身体的燥热绵长:“唔!……徒儿……担心师父……年岁大了……喝酒伤身……”
扶着身高八尺却醉得一塌糊涂的小伙子回到房间、坐在榻上,廉子虚咬了咬牙根,转身欲走:“……酒醒了再教训你。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那人儿又软软抬起手拉住师父的衣角,手上用的力气却大得很:“师父累了,不去,徒儿自己去……”
廉子虚保持微笑。
她憋了一肚子火。她知道这她这小鸟崽子沉不住气,现在竟是连她的话都不听了。她本要等回了武馆好生教训他一番,却在小鸟崽子为自己挡下一杯一杯酒时心软。
这场鸿门宴,她廉子虚仍能镇住那一帮子心怀不轨的老狐狸们,仍然能干的了半斤纯正的沛公酒,可岁月终究是不饶人的。就算她不怕岁月搓磨,她的阿楚也怕。
“啊,不是的,楚先生你的眼睛好像有些肿,是怎么了吗?”
“呃,嗐,这不昨天晚上在人力办公室值班儿了吗,睡得不太好,这不一早上起来就赶紧来提醒博士您注意休息了吗?别熬夜熬的跟我似的……”
“楚先生,”博士的声音稍稍放软了些:“据我所知,今天是炎国日历的……清明节,对吗?”
……
廉家阴晴扇在江湖上创下过多大威名,就有多少人觊觎这门功夫,也就有多少人瞧不上却又惹不起廉子虚。
说是以武会友、说是小酌怡情,勾吴城其余几家武馆向廉家发来饭局请帖时,师徒二人都明知这是一场鸿门宴。
廉子虚又何尝不知?“玩闹”之余,只希望这样的岁月更长一些,更远一些……
如同武馆院子里那棵阿楚来时种下的梧桐树,十数载风雨,华盖参天。
03 何念
“好。有阿楚守着,为师……”此生也便无憾了。
“好啦师父,”阿楚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往房门口挪:“不早啦,早些休息,不要想这些不着边儿的事儿啦。那个,徒儿先回房了……”
小崽子想遛?
几不可察一声叹。廉子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浅浅的一声叹,直到这句话不知怎么说出口的时候,她才有些恍然。
“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不必像在武馆这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辛苦,出路会……”
“师父,”阿楚第一次出言打断了他敬重万分的授业恩师:“在武馆,不苦。这十多年来,徒儿冷了您给添衣,饿了您管饭食。有您在,徒儿怎么会觉得苦呢?”
阿楚心里暗骂一句,又卖着乖地笑:“没什么……粗鄙之语,徒儿说出来会污了师父的耳朵。”
……无非是又在诋毁独居多年的师父罢了。那群人侮辱他没什么,可师父的清誉一丝一毫都不能被他们这样轻贱。
揍他们一顿不算什么大事,若不是为了师父和他能在勾吴城安身立命,他那几拳就朝着他们太阳穴去了。
眼前人和平日习武时一个马步没扎深就拿柳条子用了十成十的力狠狠抽他的那个严厉的师父判若两人。这种温情在他小时候只有生了病才能在额头相抵试探温度时得到那么一点点,而他年岁渐长,师兄师姐远行的远行“出师”的“出师”,本也想远走高飞的他还是选择留下来,陪着这个略显萧瑟的武学宗师。
“香火不能断”。他总听老一辈人说,也总听师父说。因着这句话,师父让师兄师姐们回家乡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或者去发达的大城市打拼,可孑然一身的师父,她的香火又有谁来传呢?
他是她的关门弟子。他想着自己虽不才,可授业恩师的香火如今只有他能接过来,传下去。
廉子虚使了点力气拧住阿楚的耳朵,温热的手掌心恰好包裹住黎博利有些敏感的耳羽:“为师说过不要和工地那几个小子计较,你是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是不是?”
“啊疼疼疼——师父您快饶了徒儿吧……”
阿楚一副痛苦不堪夸张样,冲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女人连连讨饶。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倒是不怕拧着耳朵的这一点疼,女子带着薄茧的掌心无意间磨蹭着他柔软的耳羽,才真的让他要了命地有苦难言。
——阿楚和师父
那时的乌有还不叫“乌有”。
……
一定是梦。乌有半躺在半人高的废弃实验台上,手上的护手绑带斑驳着血痕,他向那人遮面的头巾伸出带着血迹的手。
那人未动,头巾滑落。萨尔贡再常见不过的遮挡风沙的沙黄头巾下,是一张清丽的炎国面孔。
苍白的脸上溅了几滴血,曾在记忆中印刻千遍万回的冰蓝眼眸此刻却是浑浊的黑红色,眼角眉梢嵌了几片黑亮的源石碎片。记忆中只有两鬓斑白的乌发早已成雪,及腰的麻花辫被整齐干练的短发取代。莹白的龙角早已被源石碎屑斑驳。
他又想起此处是萨尔贡。本不应该有人会说炎国话识得炎国字。
更不应该有人会用廉家阴晴扇。
一种如同海市蜃楼的希冀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知道这点希冀早在一年前就被自己亲手埋葬在炎国的黄土中,埋葬在早已不复存在的廉家武馆的梧桐树下。
乌有眼角眉梢带着他招牌式的不太靠谱的笑意,茶色墨镜下乌中透红的一双眼睛浅浅觑着阿米娅,然后是博士。
小兔子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吧,博士,快去休息吧,我会帮您把新文件整理一下的。”
乌有松了口气,嘿嘿一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小茶壶:“来吧博士,我送您回宿舍休息一会儿,给您沏一点安神的茶尝尝,要不要给您揉揉肩膀?趴了这么久累的很吧……”
向来油腔滑调一脸不着调,可当看到坐在不远处身着白袍头巾覆面的那人手上正拿着那把廉家阴晴扇细细把玩时,乌有的神色如同他的心一样紧绷了起来。
“不知恩人为何拿去鄙人的折扇?小人知道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可这扇子乃是小弟重要之物,还望恩人能够……”
“子虚……乌有……”那人打开扇面,嗓音冰冷沙哑不似人声:“我……”
他想喊,却出不了一点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女子被血色包围,云衫如灼,满目血红,只有乌发自鬓边成雪……
“师父——咳咳咳咳……”
乌有蓦地惊醒过来。幻觉梦境随着意识回流而风化,眼前不是遍野黄沙,只是森森石壁。茶色墨镜和帽子被摘下放在身旁,右臂的伤口不知被谁用几块衣料包扎完好,只是缠绷带的方式和他有些相像。
酸涩苦楚伴随着思念满溢而出,乌有再也控制不住,只想转过身看看师父,哪怕只是梦,哪怕梦醒了,哪怕……
只要能再见一面就好。
他转过身。那玉骨云衫的女子就在眼前。她朝着他伸出手,绽出一个和暖的笑。
“又和工地里那帮小子打架了?”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说了多少遍,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可他们嘲弄您在先……
”阿楚?怎么不敢看我?阿楚,为师先帮你疗伤,旁的日后再说……”
只要我跑得够快,天灾就追不上我——移动城市如是说。
但是这句话并不包括萨尔贡内的绝大部分城市。混着源石碎屑的沙尘滚滚而来,曾经百姓安居的城镇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多数人都丧生在天灾之下,泰拉大地如同世界末日。正在萨尔贡执行任务的乌有救了几个老百姓,将他们送到逃生的交通工具上,却不想被天灾的下一道余波震开。剧痛从右臂传来,手中的折扇就将顺势滑落,乌有却死命攥住那扇子,哪怕右臂顷刻麻木失去知觉。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伤势乌有便不省人事了。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故乡的梧桐树,看到了那记忆中熟稔的青砖白瓦。
00 折扇
——缘起
“博士,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现在还不能休息哦~”
01 复“生”
——非死非生
天灾还是来了。
绢面染上斑驳。
乌有如梦初醒,慌忙用手掌上缠着的护手绑带轻柔地将扇面上的泪滴一点点蘸走。扇面恢复如初,而立之年的黎博利却平添两道泪痕。
廉家武馆……故里的桂花和梧桐……
廉子虚暗自打算着收拾行李,也问了阿楚愿不愿意去和她一起去其他地方。徒弟说去哪里他都跟着。老董不也在龙门卖鳞丸?生意还蛮不错。自己为何不能选择归隐呢?
廉子虚想着,准备着料理着后续的事务。可是她还是慢了一步。
阿楚“杀了人”。准确地说,阿楚被“仙人跳”了。
“少贫。”廉子虚笑出声:“起来吧。下次可不许妄为。”
“好嘞师父,下次啊,您说往东,徒儿绝不往西!唯师命是从!”
“慢点儿。膝盖肿了?为师给你上点药……对了,记得练练刀啊剑啊这些中长兵器,扇子适合师父这样身量儿小的人来练。你要想功夫更进一步,还得从这些力量性更强的兵器上琢磨……”
他一直跪着,跪在烈日下,跪在庭院中,跪在青石板上。如果师父不开口,他要一直跪着,直到师父原谅了他这个不肖孽徒。直到晌午,师父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略带寒意的声音响起:“可知错了?”
和前几次犯了些错时的语气如出一辙,可阿楚知道这次铸成大错,师父不会轻易原谅他的。他抬起头看着师父,无措地开了口,却被师父先打断。
”下次还敢违抗师命么?记住教训了么?为师叫你不要去,你可倒好,偷偷摸摸去了,醉醺醺回来。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掂量不清?你喝过那么多酒么?”
待得阿楚有了心仪的姑娘,自己便正好去江湖上游历。武侠里的那些老一辈不都这样吗?
廉子虚想着想着,笑了。不知是期许,还是自嘲。
她终究是个怯懦的人。
廉子虚在他敏感的耳羽旁落下一吻:“交给师父。”
“好。”
徒儿是永远会相信师父的。
向来漫不经心的笑突然凝滞。再度睁眼,眼角眉梢里似乎蕴藏了些苦楚:“哎,不愧是博士啊,这些都知道……”
“嗐,我啊,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被博士批了两天清明节假期的乌有回到宿舍,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上次去炎国执行任务时带回来的一小包干桂花和某位东国干员送的一小瓶酒。那把曾闻名于江湖的廉家阴晴扇被他不偏不倚地放在桌上,从不愿轻易展开扇面的他今日开了扇。斟了一杯异国他乡的酒,撒了几朵飘香故里的花,他看着扇面上“子虚乌有”那几个字,嘴角含尽了苦涩,只绽出七分辛酸,三分孤暖。
廉子虚伏在阿楚的身上,言语间带了些年轻时的狡黠:“阿楚,你师父我,可确实还没有老呢……”
阿楚只觉一小片柔软落在敞开的衣襟间自己滚烫的胸口上,然后是散开的领口间自己脆弱的颈项上。及腰的麻花辫垂在他臂弯,辫尾浅浅地刺挠着他上臂的肌理。混沌的脑袋远不如身体的感知清晰,他只知道这是他师父,是他所向往的。
白龙吻到他的下颌,止步不前,只是仰面轻轻地用温凉的掌心摩挲他的脸颊。当下身微勃的部位被师父握在手中,他才察觉到几分不寻常。可身体永远比头脑先一步行动。黎博利轻轻抬头,小心翼翼却又不由自主地支起身子,在女子的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这句话说得倒利落。廉子虚浅笑,任阿楚捉着她的手,从滚烫的脸颊到带着些许胡茬的下颌,再到脖颈,直透过有些松散了的衣襟,到他起伏的胸口。
“可师父比阿楚年长,是迟早要先离开阿楚的。”
“哪儿能……师父还那么……年轻……”像是怕那人下一刻便消失似的,阿楚又覆上一只手,又让师父的手贴着自己心口,温暖微润的胸膛和双手一同包裹着女子的手:“师父的手凉……给师父暖暖……”
“师父的眼睛,真好看。”
廉子虚怔住了。
小徒儿呼吸间带着沛公酒的烈香,裹挟着勾吴城的桂花香涌入她的胸腔里,一柱香之前半斤白酒的那点被压制住的醉意“嗡”地灌回脑中。廉子虚看着她的徒儿,樱唇刚启又紧紧闭上。她稳住了呼吸,腾出手揉了揉黎博利蓬松的羽发,顺着额角抚到他的脸颊:“阿楚,睡会儿吧。”
说着便又要起身,却一个趔趄又要倒回去。榻边就是一块块青砖、一层层腻子砌好的厚实的砖墙。
“啧。”为了让徒儿的鸟头不至于开了花,廉子虚俯身要搀住他,可半醉的人身体沉得很,又是个一米八健壮结实的大个子,身子一倾便连带着廉子虚一同倒在了榻上。
嘶……徒弟的身板儿还挺结实,廉子虚腹诽道。不过下巴倒是没磕疼。
宴席结束,师徒二人回到武馆。一路上步履稳健的阿楚却在迈进门的那一刻扶着墙软倒下去。廉子虚忿懑又无奈地叹口气,关好武馆大门,将靠着墙根滑坐下去的小徒弟搀回房间。
“师……师父……”小鸟儿含糊地唤着她:“难受……”
廉子虚狠狠地扇了阿楚屁股一巴掌:“让你逞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酒量多大?”
可廉子虚不算伟岸的身量儿下是几百根不屈不折的硬骨头。廉家武馆势微,可江湖上名气还在,威望也在,而这场鸿门宴,八成是那群老狐狸要试一试她廉子虚“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所以她要去。告诉他们廉家家主还没老,廉家阴晴扇还有人使得动。
自己一个人去便能全身而退,她本是不想让自己的徒儿蹚了那浑水的。可她万万没想到阿楚也偷偷跟着她去了。她发现的时候,狡猾的小子开始大大咧咧地和饭馆儿的人称兄道弟,还说是师父带他来的。
——情难自抑,情非得已
相伴十数载,或许有些情愫早已超越师徒义、长幼情。
只是无人能识,无人敢知。
“慢着。”廉子虚释然一笑,又转过身来板着脸开口:“刚打架的事儿还没了儿呢。为师饿了。去给为师做碗桂花圆子,做完回来站马步桩。老规矩,我吃完之前不准动。”
小花招被识破,阿楚带了些无奈,却又讨着好笑道:“好嘞师父!您就请好儿吧!”
于现在的阿楚而言,扎一盏茶时间的马步就跟玩儿似的。而他还耍着几分无赖地和师父打马虎眼,不想受罚是假,孩子般的和师父闹一闹才是真。
廉子虚拿起展开案上的阴晴扇,看着扇子上“子虚乌有”四个字,轻轻一笑:“现在习武只为,只为强身健体,其实……”
“其实当个济世救人,哦不,行侠仗义的大侠还挺不错的!”阿楚拍了拍胸脯:“我小时候总想着将来能够当个武林高手,一来不让爹娘兄弟姐妹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去,二来也能帮一帮弱小惩一惩凶恶。现在愿望算是实现了一半啦,村里知道老楚家有个习武的儿子,都对爹娘尊敬得很呢。师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徒儿会守着您的。”
青年在她面前绽出一个明亮的笑。那笑坦然,温暖,连带着荡涤了廉子虚心中的阴霾。
察觉身前人不再动作,乌有抬眼,正对上那双冰蓝眸子,像是要看进他心里。
澄澈淡漠透着冰冷凌厉。阿楚不敢和这样的一双眸子对视,稍稍敛了神:“师父……好啦,徒儿没事的……”
廉子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浅浅一笑。她收了药棉走到案前,语气是和平时一样的平和无波:“阿楚,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该成家了。”
博士迷迷糊糊地跟着乌有走到宿舍门口,正打算道声谢,一双略带迷蒙的双眼扫到了乌有的眼眶。茶色墨镜下的眼眶有些红肿。
“楚先生。”
“啊?”乌有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猛地回神:“博士,怎么了吗?您这么盯着看我做什么?嗐,胡子是好久没刮了……”
“……走什么神?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阿楚回过神,有些尴尬地笑笑:“师父,徒儿知错了。可是是他们先出言不逊的,徒儿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而已……不过人有点多,几个砖头过来,大意了,没闪开……”
女子气息蓦地凛冽起来:“……他们说什么了?”
廉子虚松了手,轻轻叹口气,说了句“过来”,阿楚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笑,跟着她进了里屋。
阿楚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让师父给他上药。
“……说了多少遍,不要轻易动武。”那双冰蓝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额头的伤口,师父轻轻吹了吹那处,声音里不知是嗔怪多些还是心疼多些。
“阿楚!”
二十来岁身形健壮的小伙子本想趁着夜色朦胧溜回自己房间,却被师父逮个正着。
“啊!啊哈,师父啊,您吓我一跳……”
师父……
乌有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心底的这声唤说出口,他只知道那人蓦地拥住了他,在他柔软的耳羽边艰涩却轻暖地道了句:“阿楚……为师……饿了……”
02 往昔
是他亲手将师父埋葬的。
乌有猛地抬头,有些不顾一切地想要从那暂且可以称为“床”的废弃实验台上下来,可天灾带来的剧痛和气血不足的眩晕感让他只得作罢。他看见那人机械般地收回折扇,骨节微微作响间恢复了站立,转过身来朝着他,又盯着那把扇子出神:“……阿楚……勾吴……”
那人的声音冰冷,陌生,唯有那一句“阿楚”染了些微温度。
似是旧雨重逢,那人熟稔地将折扇在手上开合反转,一个扬手将那折扇抛了出去,不由自主地飞身一跃,稳稳地一个半马步,接住了那折扇。
折扇“唰”地在手中展开,昏暗的老式实验灯下,“子虚乌有”四个字映出徽墨独有的淡金光泽。
于习武之人而言,那动作很简单,可乌有却看得呼吸一滞。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是廉家武扇套路功法里常见的一招。
“你……醒了?”
乌有用左臂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向那冰冷且微哑的声源看去。
“啊呀,不知是哪位贵人好心出手相助,我才捡回一条小命,哈哈,正所谓大恩不言谢,您……”
他几乎就要朝她走过去了。可是下一刻,那人镌笑的唇角渗出一点朱红。
乌有慌忙地去看她伸出的手腕,刀痕遍布,血如泉涌,满目的殷红如同梦魇一般蒙在他眼前绞在他心头。
“师父!”
师父……徒儿无颜见您,也不敢见您……
“阿楚?阿楚……”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模糊到此去一别,便又是阴阳两隔。
勾吴城。
“阿楚。”
熟悉的呼唤从背后传来。他知道这是梦,又或者是濒死的幻觉,可他不愿让自己知道,也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脆弱的幻梦便散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独自看着漫天黄沙疮痍废土,直至生命的尽头。
小兔子甜甜的声音像是一道催命符,将熬了一个通宵正打算溜去宿舍补一觉的博士定在原地。
“哎呀阿米娅小姐,博士都已经熬了一个通宵了,您就让她休息休息吧。哎,休息两个时辰也是好的……嗐,我说的是,四个小时。对对。”
刚从人力办公室值完勤走出来的乌有不知为何走到了博士的办公室里。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个高深莫测的好事之徒能出现在罗德岛的各个角落,不是在甲板上支摊算卦,就是在宿舍里到处看没几个人能懂的“风水”。当然,博士的办公室也是他常常出现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