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沐允诺轻咳一声,瞄了一眼她的嘴唇又垂眸,道:“陛下醒了?”
“嗯。”沐朝熙没看他,只淡淡的应了一声,拿起桌子上的奏折瞅了一眼,抽了抽嘴角。
沐允诺顺着视线看去,但见那几本摊开的奏折折出无数似有似无的纹路,更有甚者裂开了口子,一副破败样子。
好像没睡多久,但是压在头下面的胳膊却有点儿麻麻地。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感官像蜘蛛网一样从唇珠处汇聚又扩散,扫向鼻尖,脸颊,眼皮,额头……还有耳垂儿。
好痒啊~
沐朝熙像只猫咪似的缩了缩,用肩膀蹭了蹭痒痒的耳朵。耳后处挂着的一颗浅金色的铃铛晃了晃,发出“铃铃”两声,细小又微弱。
女子似乎是真的睡熟了,露在外面的右手渐渐松了力气,硕大不和手的扳指渐渐滑落,顷刻间坠向地面。
俯身男子摊平掌心,出手如电,稳稳的接住了那枚象征尊贵的的玉石扳指。
男子握了握扳指,斜长的眸弯了弯,似是安了心,缓步迈上前,清俊明艳的脸庞逐渐靠近那女子,呼吸几不可闻……
“哎呀,楼大人,先起来,起来吧。”弥高给吓坏了,一把把他的手薅了回来。
“陛下,臣等告退。”弥高拉着楼明,潦草的行了个礼,便硬拉着楼明走了,生怕这性情格外耿直的楼大人在干出点什么“撞柱明志,为民投湖”的壮举。
“那,臣等也先行告退了。”戚长庚两人原本就没想过今天能让沐朝熙答应下来,索性干脆利落的走人,等到明后天再使些手段逼一逼,这事儿八成就成了。只是刚要走的时候,费衡像是又想起什么事,一眼瞄上了在旁边装柱子的费律明。
说到底不还是要兵么?嘁,没新意。
沐朝熙站在伞下,已经走出了亭子几步出去,刚刚停歇下来的雨似乎仍旧意犹未尽,不一会儿又开始“啪嗒啪嗒”掉下来。
云仙池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个身穿墨色龙袍,背手而立的女子身上。
“陛下!百姓们等不得啊!这场大雨来势汹汹,京城都御虽只下了一天,可申河一带却是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了呀!这次堤坝塌毁,洪水汹涌而至,至今已经害的无数人生死不明!无数人流离失所了啊!”
楼明这个老头应该去唱男高音,这声音响的,在这么空旷的云仙池喊都能震的人耳膜疼。
“陛下,”楼明话尽,余音绕梁之际,一直沉默不严的丞相弥高面露不忍,“老臣无能,这水患……实在并非臣所熟知啊。”
“有什么事问丞相就好,丞相都懂,都问丞相,昂!”说完,便要转身离开。沐允诺见此,连忙上前撑起了伞,挡在沐朝熙头上。
这场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歇了,但是亭檐上树叶上还是会滴下水,还是举着把伞遮一遮的好。
戚长庚和费衡二人似乎早就料到这次进宫会是这么个结果,沐朝熙离开,他们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不见有任何动作。
大司马戚长庚说道,随即直起身,看了瘫在桌上的沐朝熙一眼,又迅速敛下了眉眼,随即不屑的笑笑,几不可闻。
“赏雨?”沐朝熙看了戚长庚一眼,看了这个尖嘴猴腮的老头三年了,她还是没把他看的顺眼了哪怕一点儿,还是该死的惹人讨厌。“朕是被这雨困住了,回不去了,不然谁会在大雨天的跑出来赏什么雨,闲的么?”
沐允诺躲在角落:“……”陛下说什么是什么。
沐朝熙连忙快速的眨巴眨巴眼睛掩藏心虚,为了清心寡欲继续低头装认真。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个老头子终于走到了沐朝熙的面前,未等站稳便纷纷跪了下去,叩首行礼。
九曲回廊紧窄,搁不下四位大臣并排着前进,费衡与京城总兵大司马戚长庚走在前面,费衡要把一大半的地方占了去,挤的戚长庚不时撞回廊。
沐朝熙偶尔瞥一眼,觉得这场面有点儿好笑,躲在折子后面弯了弯嘴角。
真是不知道长的膀大腰圆,威猛又个儿矮的费候是怎么生出费律明这么个潘安样貌的。
沐朝熙的声音很轻,声音很低,咬字儿的时候总喜欢囫囵着过去,一副就连声带都懒得振动的样子,跟外表那年轻漂亮仙气飘飘的面皮八竿子打不上。可那浸淫多年的威压,她就是想压都压不下去。
沐允诺一时不知是站好还是接着跪好,卡在那个档口不上不下。
沐朝熙闭眼扶额,傻子,我这就是放你一马的意思你懂不?
“陛下赎罪,是臣逾矩。”
沐朝熙依旧没什么表情,除了没睡醒的迷糊,面上啥都看不出来。不过她本来也没觉得自己说话被人打断是件什么大事,打断就打断呗,不说就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不过沐允诺这傻子这么一跪……反倒成大事儿了。
那人一身贵气,却弯腰俯首,谦卑的在趴窝在案的那人身侧细语。
趴窝那人是名女子,虽为女子,却似乎不喜胭脂柳色,着一身拖地墨裙,深沉如夜。
自领口交界处,有一龙爪,金丝银线交汇而成,慢慢向下延伸,从后腰处龙头开始,盘旋而下,粗壮威猛的龙身覆盖整片裙摆,直至褶皱中隐没不见的龙尾。
“别闹了,你刑部活儿不忙?还有空来朕这……”沐朝熙忙闪躲,最近流氓怎么这么多?还有刚才那雪松味儿……
“费侍郎天纵英才,本是做大事的人,不似本王,伺候陛下饮食起居,打理阖宫上下已觉满足干不了刑部那繁琐的行当。这差事,还是不换为好。”
沐朝熙住了嘴,这么多年说话从来都是自己打断别人,还从没被别人打断过,一时不知怎么表达那种复杂的心情,抽了抽嘴角默不作声,只觉得今天这青林王……是吃了枪药了么?怎么那么大火气。
“你这不是来了么,惋惜什么?”沐朝熙手拿折子波澜不惊,被人抱在怀里好一番折腾都不见恼,端的是端庄帝王的好品相。
“若是天公不做美,臣怎么有机会呢?说到底还是老天不愿臣一人独守空闺,赏了臣来见陛下的机会。”来人是名男子,身高八尺娟秀俊朗,周身带着老谋深算的稳重气势,却总装作自己是少年人,撒的一手好娇,卖得一手好浪。
身着深棕色二品刑部侍郎的官服,腰间却别着一把形状怪异的扇子,红玉扇坠一摇一摆颇为风流。头戴墨玉刻环云野鹤冠,两条玉带自冠处垂至身后,端的是潇洒飘逸。
自远处突闻踏水声,自落满积水的九曲回廊飞奔而来,朝着湖心亭逼近。
沐允诺尚未见其人,便已知来人是谁,脸上的笑意微敛,周身的气场都跟着压低下去。
“熙熙!”
说着,沐允诺伸出了手,贴了沐朝熙的脸颊揉了揉。
温热的触感贴上来,暖的沐朝熙一怔,羽婕眨了眨,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沐允诺没摸多久,便被沐朝熙躲开了。
“这羽泉凝纸算得是我天安最结实的纸张了,自从被一位才子研究出来后,便直接签了皇商,如今这朝上诸位大臣们,皆是用这种纸张的,夸奖者比比皆是,这结实耐用的美名也因此宣扬了出去,却不曾想,仍是入不了陛下的眼。”沐允诺慢悠悠说着,上前一步将沐朝熙手里的奏折拿过来,逐个铺平折叠,再摞成一摞,颇为齐整。
沐朝熙脸一僵,倒是没想到这纸这么有来头,竟还担上了个最字。
“太硬了,睡着不舒服。”沐朝熙硬邦邦的说。
一入梅雨季,天气就有些转凉了。云仙池的水面上升腾起水汽,烟雾缭绕,宛若仙境。满池或展或蜷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曳,带起淡淡荷香,萦绕在云仙池的中心亭旁。
“陛下。”
“陛下?”
沐允诺不语,嘴角微弯。
“啧啧啧,烂玩意,真不结实。”说完,嫌弃的撇到了一边。
沐允诺实在没忍住,咧开嘴笑开了。沐朝熙余光瞟到,没说什么,伸了伸懒腰懒散的杵着胳膊。
随即呼吸声偶有传来,带着淡淡的,很熟悉的气息。
“手麻了。”沐朝熙迷糊的嘟囔着坐起身来,攥了攥拳头灵活了一下指关节,又伸手揉了揉脸。
“雪松味儿。”沐朝熙还没睡醒,睡眼惺忪的吸了吸鼻子,发现味道逐渐变淡了,又咂了咂嘴。
*
梅雨季的风实在太凉爽,关在勤政殿里看折子实在太烦闷,沐朝熙起了心思,偏偏要在这寒凉时候去最寒凉的云仙亭里批折子,沐允诺向来拿她没办法,只有举着伞跟着走的份儿。
啊,这凉兮兮的风实在太催眠了,沐朝熙懒散惯了,看了一点儿奏折就晕字儿,索性自暴自弃的趴了下来,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刑部侍郎不与为父同归吗?”
费律明“……”人家其实还想多待一会儿呢。唉,就因为您老人家,我连进宫和熙熙培养感情的机会都没了,好烦好焦躁。
“臣告退。”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费律明深知这个道理,躬身一礼,便起身离开了。
良久。
“嘁,说的比唱的好听,有什么用?就好像真有办法一样,”沐朝熙回过神疾步又走回亭子。“你们先滚吧行吗!朕都快饿死了,赶着去吃饭!”
“这……”楼明因为震惊,一时没控制住表情,一脸失望愤怒的看着沐朝熙,手指控制不住的哆嗦着指着她。
“我等前来也是希望陛下能拿个主意,若需军队救援,臣立即派出两万校场军前往支援。寻找流离失所的百姓。”
显摆什么,谁不知道你手里还有十万校场军似的,早晚都给你抢过来!
“臣愿领兵同往!”戚长庚语句铿锵,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军礼。这对于轻易不向沐朝熙低头的骄傲的大司马来说,可是太少见了啊。沐朝熙这才算搞明白,原来这老头在这儿等着她呢,她说怎么手里连一兵一卒也没有,也从没听说会治什么水患的大司马也跑来凑这个热闹了呢。
可他们不动作,不意味着别人不会阻拦。
“陛下!”四人同行当中的另外两人,正是那急得要死的河道总督楼明,和据说是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的丞相。
楼明急着阻拦,一撩袍脚就跪了下来,砸在了满是积水的九曲回廊里。
宽大的腰封衬得女子腰身不盈一握,带着困龙的气势横亘在长龙颈间,令人见之心惊。
墨色衬得她肤白,暗淡的阴雨天也丝毫不会影响,自一旁静静而立,似斟酌一副淡雅的水墨画,细看便会沉醉其中,卷进漩涡无法回头。
女子趴在桌案上,身下压着层层叠叠十几本奏折,已经被压的不成样子。交叠在头下的双手指尖细若葱削,骨节分明,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透着羸弱。右手拇指处,带着一个硕大的墨玉扳指,玉面光华毫无瑕疵,与这只手极不相称。
武宣候皱了皱眉,对这个女皇帝这么放肆的言语很是不满,还是忍下火气说道:“陛下,申河一带的洪涝问题如今已经很是严重了,若再不治理,怕是……”
“哎呀你们不是有丞相嘛,丞相比朕懂得多多了,有什么问题问他不就好了干嘛还特意跑来宫里烦我?”
沐朝熙不耐烦的挥挥手,把手里的奏折一扔,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极不文雅的哈欠,便要起身离开。
“起吧,”沐朝熙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举着已经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一本奏折,漫不经心的说“今儿个怎么想起进宫里来看朕了,朕记得,可从未传召过各位啊。”
天安律法,素来森严,天安皇宫,未经传召,无事启奏,无权面圣,违令者仗罚,无论品阶。
“启奏陛下,昨日朝堂之上有关河道总督楼明接到地方官员上报申河水冲垮堤坝,造成多地洪涝的事,今日又有了新的进展。我等本想前往勤政殿奏请陛下,不曾想竟在此遇见陛下赏雨。”
想着,沐朝熙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费律明,可能是费律明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的原因,沐朝熙一看他,他便开始笑眯眯的看着她。
白皙的脸颊高挺的鼻梁,凶起来像狼撒娇起来萌到飞起的狗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尽可能咧到最大露出两排贝齿,两颊的梨涡实在是让人看着就心醉。
见惯男色的沐朝熙居然也不免被迷的失神了一刹,费律明不得不暗赞自己这时机抓得真对!
不懂算了,沐朝熙索性不再理他,低头看折子,不知道对谁依旧懒散的说:“还不滚边儿去,你老子都快到了。”
费律明还想再说几句表达一下对于沐允诺的劝诫之意,劝他最好在这儿跪到死才好,却突然听见沐朝熙说了这么一句,话到嘴边被吓了回去,连忙放下了尊贵的皇帝陛下,老老实实的站到了一旁。
青林王身份尊贵,如非必要是不该向任何人行跪礼的,尤其是不能在比他身份低不知多少的众大臣们面前跪地,那样不仅丢的是他青林王的人,也是对亲封青林王的陛下的一种亵渎。沐允诺闻言,连忙起身朝远处看去,隔着浓浓的水汽烟云,云仙池边正有四人缓步踏上九曲回廊,其中一人,正是刑部侍郎费律明其父,武宣侯费衡。
“哼。”费律明在她身后哼笑了一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看着可真欠揍啊。话说,这场景怎么那么像得宠的小妾找她撑腰把大房给罚了的场景?感觉哪里怪怪的。
沐朝熙余光撇了他一眼,没理他。
“朕早就免了皇兄的跪礼,如今这是做何?在朕眼皮子底下抗旨?”
费律明怀抱沐朝熙,却并不见沐朝熙理他,顿时颇感无趣,听着沐允诺这一番言辞也只是撇撇嘴。
他就是说说,沐允诺肯换才有鬼了,若他是沐允诺,他也不换,他又不傻,在这天安云宫,呆在整个天安最尊贵的女人身边,偶尔还能捞到个侍寝的机会,简直不是肥差一词就能简单概括的,要是真给他,他愿意用名下百亩良田半座城池,无数珠宝,再加上自己身上这套官服官位,外加亵衣亵裤去换,只要能换到,就是一个字,值!
沐允诺铿锵有力的说完那番话,云仙亭里一片寂静无声,他这才意识到什么,猛地单膝跪地,力气之大,膝盖骨磕在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费侍郎,陛下公务繁忙,实在不适宜打扰,您还是将陛下放下为好。”沐朝熙还未说话,沐允诺却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似的,急忙插话道。
“哦?青林王也在?”费律明把头倚在沐朝熙颈窝处,抬头看沐允诺,像是刚发现这儿还站着个人一般。
“青林王每日与陛下形影不离,看的臣好生嫉妒,恨不得与青林王换换这差事,也好与陛下每日相伴。”费律明伸长了脖子把脸贴在沐朝熙的脸上,感受那一块儿润玉般的丝滑触感,“不知青林王意下如何?”
来人轻功高绝,似在受不了回廊的弯绕,一瞬间腾空而起,点荷叶而行,飞入云仙亭中。
趁着沐朝熙还未动作,猛地将她一把抱起,自己则坐在那案前圆凳上,怀搂佳人好不恣意。
“想我了没?今日歇朝,臣可是颇为惋惜,以为今日大雨,怕是难见到陛下了。”
似是习惯了,沐允诺没一点儿意外的放下手,静立一旁,看着沉默不语的沐朝熙又重拿了本奏折翻看。
“滴答……滴答滴答……”
亭外雨露将歇,只余六角亭的亭骨处滴滴答答的坠落着,声音像极了挂在勤政殿廊柱上的那串风铃。
“的确是缺点,这纸张结实是结实,可的确是太硬了,相比于柔软的宣纸,过硬的纸张就连弯折都稍显僵硬,的确需要改进。”沐允诺捏了捏那纸张,惊叹于那才子的厉害,如此结实的纸能做到那么薄,已算奇才了。
“只是那才子大约也不曾想过”沐允诺话说到一半便熄了声,沐朝熙正拿着奏折端详,没注意心思,仰头看了他一眼。
沐允诺在接触到那一双明眸的时候便笑弯了眉眼,继续说道:“他也不曾想过,这缺漏居然给陛下带来如此大不适,把陛下的龙颜都硌出了印子。”
隔着飘渺的水汽,但见湖心亭处有一双人,或卧或立,立者正低声轻唤,不知是为了叫醒还是在试探。
立者是一名男子,容貌俊逸,眉眼斜长,骨若刀削,却丝毫不显女气,只空余左眼眼尾处的一颗痣,拉长了弧度,添了几分魅惑,眉眼轻弯便似在笑,犹有风情。
头顶青玉冠,身着葱倩色广袖长袍,宽肩窄腰,略有些纤弱,四指宽的腰封上挂着一串圆玉朱翠和一块方形的古铜腰牌,上刻蟠龙花纹,附身轻唤间腰牌旋转,可见背面刻“青林”二字 ,筋骨锋芒,一笔一划棱角如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