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弈深这才知道,原来阮苍澜的童年过往,不比敏泰好。
他的家人同样死于毒贩之手,甚至更惨烈,他爸因为不愿意种罂粟而被毒贩砍断了手脚,那一段,是他最痛苦的回忆。
阮苍澜叹道:“我爸被砍断手脚后,没有马上死,他被关在土牢里,那是很深的一个土坑,我每天去给他送饭,都要用绳子绑着竹篮送下去,过了一个星期后,他们把他拖上来,我看到他的伤口发炎了,断腿的地方血肉模糊,爬满了蛆虫还有蚂蟥,后来他还是没熬过去,死掉了。”
许弈深深受触动,叹道:“你比我有魄力,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只想逃离这个泥潭。”
杜泠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说就绑架你自己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不想活得幸福呢?这些人的确处境可怜,但不是你造成的,你选择帮他们是你善良,不帮也无可厚非,谈不上自私自利。”
许弈深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哈?”许弈深疑心自己听错了。
敏泰可是杜泠的死敌,还逼杜泠吸毒,后来杜泠就把敏泰集团的人一锅端了,亲手把敏泰送进监狱,送到死刑。
杜泠解释道:“敏泰死后,我来这个村子查了他早年的踪迹,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看着杜泠,想起来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一场晚宴上,杜泠西装革履,端着红酒杯,独自在喷泉旁欣赏自己的倒影,活脱脱一个贵公子,但如今,这贵公子却穿着朴素的布衫,皮肤黝黑,浑身尘灰,在这给一群小孩当启蒙老师。
这样大的反差,连许弈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杜泠看到了他,放下球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年轻啊,像个大学生。”
“那时候我真的很难办,一面遭到警方通缉,一面在毒枭们内部作为异类被排挤,两头不是人,小深就是那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很感激,我的宝贝没有痛打落水狗,反而一直陪着我,到现在也没离开。”
许弈深心头一热,推了他一把,嗔道:“你又肉麻了。”
杜泠笑道:“他可不止是陪着你,你是没看他给万队长写的报告书,那里面详细说了你修路、建学校那些事,本来你的死刑板上钉钉,但那份报告书引起了很大争议,万队长不得不重新开会讨论,你能被特赦,有他一半功劳。”
阮苍澜道:“后来啊,我母亲变得暴躁易怒,天天哭,哭完就打我发泄,有一天,她突然破天荒地好了,给了我一身新衣服,让我洗个澡换上,还做了一桌子好菜。我听她的话,收拾干净,吃完饭,她突然拿出一根注射器,跟我说只要疼一下,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我拼命挣扎,后来她就哭了,把两管药水都打进了自己胳膊里,死了。”
许弈深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缅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许弈深见到了杜泠。
这位昔日的好战友,本就是警校精英,后来在金三角的缉毒行动中功不可没,被联队盛赞为英雄,荣誉加身,本应当有个光明的前程,可他当初做卧底时,为了打消敏泰的疑心,和敏泰一起吸了毒,回国后他接受了隔离戒毒,严重的戒断反应让他痛不欲生。
他无数次毒瘾发作,咬牙硬扛,痛苦不堪,寒意从每一寸肌肤侵入骨髓,让他瑟瑟发抖,裹多厚的被子都没用,他感觉自己像一具体温冰凉的尸体,忍得狠了,便狠戾无比地咬自己的手腕,咬破血管,看到温热的鲜血喷出来才感觉到活着,他被送去抢救,而后便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眼窝凹陷,瘦得连肋骨的凸起都能看到,十分恐怖。
许弈深听得一阵揪心,抱住阮苍澜,心疼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以前没机会说,也没必要,陈年旧事了。”
“那后来呢?”
这所学校很简陋,其实就是一排平房,两间大的做教室,一间小的做办公室兼库房,办公室后面低低矮矮的一间,就是杜泠睡觉的地方,里面放着一张木板床,垫上干茅草,茅草上再铺薄薄一层被褥,就算是床了,除此之外,只有简单的几样日用品,连点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有也放不下。
许弈深看了,鼻子又是一酸,杜泠笑道:“能遮风挡雨,挺好的了,这周围的村民连平房都没得住呢。”
他和杜泠有说不完的话,晚上阮苍澜上山来接他时,他还不舍得走,杜泠给他打了个地铺,他让阮苍澜睡车里,阮苍澜不干,非要陪他睡地铺,他只好妥协。三个人谈天说地,到了后半夜都还不困,挖出了许多陈年往事。
杜泠娓娓道来,敏泰小的时候,毒贩让他父亲染上毒瘾,借此控制他们一家人,让他们种植罂粟,后来他父亲吸毒死了,他母亲被毒贩们凌辱致死,他八岁就成了孤儿,他恨毒贩,长大后把当年欺辱他父母的那个毒贩头子杀了,砍碎了身体喂狗,但不久后,他自己就取代那个人,成为了新的毒贩首领,变得同样凶残狠戾,用同样龌龊低劣的手段去对待村民,一个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加害者。
许弈深叹道:“这就是个大染缸,多干净的人都会被弄脏。”
“是啊。”杜泠叹道:“所以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要改变这里的环境,我要建学校,让这些小孩子掌握正确的生存之道,从根儿上干净。”
许弈深勉强笑了下,心里五味杂陈,能不年轻吗?阮苍澜宠着他,让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日子过得滋润,人自然就白白嫩嫩的。
他看着杜泠,于心有愧,问道:“你怎么想到了来办学校?”
杜泠带他在学校里转悠,边走边说道:“大概……因为敏泰吧。”
杜泠叹道:“她想死,但放心不下你,所以要拉着你一起死。”
“是啊。”阮苍澜淡然道:“后来我就想通了,如果在这个地方,一定要有人做恶魔的话,那不如我来做,我一定会比那些人做得好。”
“我投靠了藏砂,一步步往上爬,等到我自己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毒枭时,在我的地盘上,我禁止部下吸毒,废弃了土牢,也从不逼迫村民种罂粟,我修了公路、学校,尝试用茶叶替代罂粟,使之成为村民新的经济来源,进展缓慢,但还算慢慢有了成效。”
经过半年痛苦的康复训练,他终于恢复了些,但整个人形同骷髅,做不成警察,只好辞职。
他是个慈悲的人,辞职后他回到了金三角,在敏泰的老巢建立了一所学校,最开始只有一两个学生,他勤勤恳恳地教,如今过了十年,附近村庄的村民们开始观念转变,他平常要带的学生,有三十多个。
许弈深见到杜泠时,这位旧友正在教一群小孩打篮球,陪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