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低下头去,没有说话。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谢问最终还是服了软,与谢琞一起回到了少林寺中。当晚便不出意外地发起了低烧,喝下了谢琞为他熬的药汤之后就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来到了自己的床边,轻轻地将自己拥入怀里,那气息是如此的熟悉而亲切,令他情不自禁地放松了全身,眷恋着对方温暖的体温。谢问吃力地睁开眼睛,依稀看到闻辛的脸。
谢琞连忙上前一步,搀扶着他靠在树干上,谢问那双沾满了泥泞的双手冰凉冰凉的,脸白得像纸,毫无血色。谢琞伸手抚上谢问的额头,忧心忡忡地道:“再这样下去,人没找到,身子就先垮掉了。”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哪怕只有一眼……”谢问扶着额头,声音哽咽,“就算他真的跳了崖,我也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
谢问从头到脚全身湿透,脸上淌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谢琞听他说得悲切,眼眶不由得一红:“若闻大哥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他只会更加心痛。你难道想让他死不瞑目吗?”
“谢问!”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谢琞双眼顿时一亮,他快步跑上前,用伞替他挡住雨,“终于找到你了!雨太大,快跟我回去吧!”
可是谢问仿佛无视他的存在一样,仍然自顾自地往前走,谢琞急了,伸手一把拽住谢问的胳膊,大声道:“谢问,你已经找了整整三天三夜了,先歇会儿吧!”
四目相对,谢问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摇摇头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谢问的眼眸终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澈:“所以这一次,轮到我为你们豁出性命了。”
谢琞睁大眼睛:“你打算怎么做?”
“只是想给自己留一点希望。既然找不到,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谢琞逗猫的手一顿,没有作声。
谢问望着连绵的云海,自言自语般地道:“虽然不愿承认,但是现在的我救不了他,就算把他留在身边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尽折磨,却束手无策……”
“以为我会跳下去?”
“谁叫你今日的行为这么反常,前几日你一出门就直奔山脚,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往山上走……”
谢问一脸苦笑:“你在跟踪我?”
谢问只能下了床来,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湿润的泥土青草气息扑面而来,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中已经出了山门,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去山脚,而是来到了连天峰顶。虽然经历了昨日的那场大雨,但是此时的连天峰上依然百草丰茂,繁花似锦,谢问站在悬崖边,望着脚底深不见底的云海,思绪飘向遥远的天边,或许从那一日起,闻辛便早已羽化登仙了罢。
一时间心潮汹涌,谢问深吸一口气,拔出长剑在悬崖边上舞了起来,挥汗如雨的同时也尽情发泄着郁积在胸中的闷气。正舞得起劲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他停下动作转身一看,只见谢琞正抱着一只小花猫,悄立在身后,小花猫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两只肉乎乎的爪子抓住谢琞的衣襟,毛茸茸的小脸在他胸口撒娇似的蹭来蹭去。
谢琞握着小花猫的爪子,冲谢问摇了摇,算是打了个招呼。
“可是俺心里过意不去。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打死俺,俺也不说了。”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管你说与不说,闻大哥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谢琞拍了拍一念的肩膀,随后转身出门。
“别走!”谢问伸手去抓,却挥了个空。那缥缈的红影最终化作一阵清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问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茫然环顾四周,屋中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闻辛的身影?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床头洒下斑斓的光点,窗外枝头上鸟鸣声不绝于耳。不知不觉中,竟已经是新的一天。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再让我选千遍万遍,我也依然跟定你。”闻辛顿了顿,抬起波光氤氲的眼眸,“恨只恨,没有早点遇见你……”
一声叹息,诉尽不甘与无奈。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闻辛的这番话像一把尖刀,一下下地扎在谢问的胸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下心来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弱者呢?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闻辛也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闻辛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一样,缓缓道:“真正的我其实远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强,我既没有强到能够手刃杀害大哥的仇人,也没有足够的自信不受人操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弱者只能沦为强者的工具,任人摆布。”
谢问无言以对。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差点要了你的命。”闻辛自嘲地一笑,“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一直心有余悸,要不是当初有你师尊的那块令牌护住了你的心脉,或许你早就已经死在我的掌下。”
闻辛摇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谢问一怔:“为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闻辛湛蓝色的眸子里氤氲着水气,“与其成为你的累赘,还不如去死。”
人生万千,世事变幻无常,命这种东西,最是难以捉摸。
正如这梅雨季节的天,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片刻前仍是阳光普照,转眼间便已是乌云蔽日,飞沙走石,不一会儿,大雨便倾盆而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琞从僧寮里走了出来,他撑开一把青凉伞,正要走入雨中,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弟,这么大的雨,你要上哪儿?”
谢问握住对方的手,忍不住热泪盈眶:“闻辛,你还在……之前一定是我在做梦,对不对?”
闻辛任由他握着,伸手轻轻抚摩谢问微微发烫的额头,低声道:“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我很难受。”
“那你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开我。”谢问紧紧拥抱住闻辛的身体,生怕他转眼化作一阵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谢问神色黯然。
“好,你不走,我也不走。”谢琞抓住了谢问的手不放,“我陪你在这大雨中耗,大不了就是大病一场。”
话音刚落,他就冷不丁地张嘴打了个喷嚏,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抖了一抖。
谢琞紧紧皱着眉:“你都已经淋成落汤鸡了,怎么可能没事?”
谢问置若罔闻,喃喃道:“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
说罢继续往前走去,可是还没走出几步,身子便忽然一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出了少林寺的山门往南走,在巍峨群山之间有一条幽深狭长的峡谷,峡谷之中覆盖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这里就是连天峰的山脚,从几天前开始,谢问几乎天天来这里寻找闻辛。不过连天峰毕竟很大,要想在这片广阔的森林峡谷中寻找到一具尸骨实属不易。
谢琞一边喊着谢问的名字一边在森林中找寻他的身影,可惜雨下得太大,谢琞的声音完全被雨声淹没,他喊得口干舌燥,下半身早已被飞溅的雨水湿透,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如此这般找了半个时辰,就在他快要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一处溪流边发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男人,没有打伞,如同亡魂一样在雨点纷纷的林中徘徊。
“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谢琞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谢问若有所思地低头沉吟,“我数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这也是天意吗?”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望着谢琞,“不,是因为你们在豁出性命地保护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谢琞的心乱了一拍。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是在担心你。”谢琞握着小花猫的爪子,在谢问面前一挠,“不过说真的,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不找闻大哥了吗?”
谢问摇了摇头。
“想开了?”
俏皮的举动一瞬间驱散了谢问心头的乌云,让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这猫是……?”
“不知哪儿来的野猫,一路上一直跟着我,赶也赶不走,还蹭我一身毛……”谢琞嘴上虽然数落着,但眼底却是满满的宠溺。他话锋一转,瞥了谢问一眼,“你也是的,没事别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舞剑,我差点以为……。”
——原来只是一场梦。
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干涸的泪痕,谢问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再次合眼睡过去时,闻辛是否还会入梦。
可是所谓的入梦,又岂是想入就入得了的?再加上昨晚喝了药汤睡下之后,谢问就出了浑身的大汗,此时烧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头脑异常清醒,却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谢问哽咽了,他把唇贴在闻辛的手背,轻声问他:“我还能再见你吗?”
“会的。”闻辛轻轻抚上谢问的眼帘,“只要你心里有我……”
闻辛的声音逐渐远去。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闻辛就不必在知道真相之后因为担心伤害自己而惶惶不可终日。
甚至当初,他也就不会只身犯险……
懊恼与悔恨排山倒海似的将他整个人淹没,这样的无力的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要求闻辛留在身边?
“不……闻辛,这只是误会……”
“哪怕只是误会,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曾在你师尊面前发过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可是现在,我却违背了这一誓言,就连想要保护自己所爱之人,也都成了奢望……”
闻辛的声音沙哑了,眸子中流露出深深的压抑与不甘。
谢问急道:“我不怕!我也从不觉得你是累赘!”
“但我会怕。”闻辛垂下眼帘,他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天边,“自从知道了真相,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天我在梦中刺杀你的那一幕并不是梦。我控制不了自己,也无法保证绝对不伤害你,我很害怕某一天醒来时,身边已经躺着你的尸体。这对我来说比死还要可怕,还要难受。”
谢问沉默了,在他的印象中,闻辛一直是一个生性好强、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个看法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久而久之,他竟忘了闻辛也是一个普通人,也会有他所害怕的东西。
“谢问还没回来,我要去找他。”谢琞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俺跟你一起去。”说话间,一念从身后走了上来,他手中也拿着一把伞,“毕竟这件事俺也有责任。”
谢琞叹了口气:“一念师兄,这事错不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