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伸出一个手指头,示意谢问附耳过来,谢问把耳朵凑过去,长风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这家客栈古怪得很,一进来我就觉得这店小二和掌柜看起来十分眼熟,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谢问闻言回头看去,刚进客栈的时候他没怎么留意,但是经长风这么一提醒,他才注意到那位一直忙前忙后嘘寒问暖的店小二长得面如冠玉,颇为俊美。而掌柜则一副浓眉大眼的样子,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的桌上,手边摊开一本账本,从谢问他们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只是专注于手中的账本,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算盘。
长风继续道:“后来我一琢磨就想起来了。不久之前,我曾经在淮南城与这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掌柜的身份是梵炎教玄武堂的祁未,而店小二则是青龙堂堂主李延昭。于是我就在想,这两人作为梵炎教的一堂之主,放着好好的堂主不当,为何跑到这荒郊野岭开客栈做生意。直到听了你方才那番话我才意识到,那两人说不定是冲你们而来的。”
长风微微一笑:“谢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昆吾派虽然与南华门同宗,但我们只修剑不修道,没有什么禁忌。因此我们门派中人结婚成家是再平常不过,跟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长风兄,你千万别嫌我多管闲事啊。我就有点好奇,既然你已经成亲,为何你夫人不和你在一起,而是分居两地呢?”
长风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这事说来话长,个中内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总之就是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来是昆吾派的大弟子,真是失敬失敬。”互相亮明身份之后,谢问心中的疑虑也消了大半,谢问敬了长风一杯酒,压低声音对长风道,“实不相瞒,我们五人从汝州来,这几日正被仇家追杀,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战战兢兢。方才小弟见长风兄用斗笠遮着脸,还一直打量我们这一桌,便误会长风兄是仇家派来的杀手,原来是虚惊一场。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谢公子太客气了,要说冒犯,也该是我冒犯了各位才对。”长风也回敬了谢问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一杯温酒下肚,两人心中都是酣畅淋漓,话匣子也就此打开。
难道是朝廷的刺客?谢问心里纳闷着,他回过头来,与皇甫轲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谢问向来是个以进为守的人,他心想不管此人是不是刺客,亲自一探虚实便知,于是站起身来,将一盘肘子端起来,走到角落那人面前坐下,朗声道:“这位兄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多没意思,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嫌弃的话,小弟陪你一起吃?”
那人听了这话,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这人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容貌却清俊儒雅,眉目疏朗。那人微微一笑,颇有礼貌地抱了一拳道:“相逢便是缘分,能与有缘人对饮,在下求之不得。请教兄台贵姓?”
谢问心想对方若是刺客,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那也无需避讳自己的姓名,便道:“在下谢问,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谢问注视着皇甫轲那单薄的身影,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皇甫轲的腰。他见皇甫轲静静地躺着,没有动静,便又大了胆子地伸手过去,轻轻环住了皇甫轲的腰。
皇甫轲背对着谢问,嘴唇咬得发白,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谢问只是这么轻轻拥着皇甫轲,不敢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知道,这已经是师尊所能做出最大的容忍和让步了。他呼地一声吹熄了在床前摇曳的烛光,当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时,思绪将他带回了四年前的那一天。
皇甫轲一怔:“你要做什么?”
“这深更半夜的,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谢问掀开被褥,一个翻身钻进被窝,拍拍身边的床榻道,“来吧,师尊,我们先假装睡下,等那两个贼人自投罗网,咱们再来个一网打尽。”
皇甫轲坐在床边,脸上风起云涌,咬牙切齿道:“孽徒,你是故意的吧。”
谢问笑道:“没错,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早就已经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皇甫轲微眯起一双凤眼:“好一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你对那傻小子仁至义尽,却要拉我下水来陪你演这出戏,让他们来偷袭我?”
谢问听出皇甫轲话里有气,笑着握住皇甫轲的手:“师尊,你连四年前的暗号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弟子真的很开心。”
亥时,正是夜阑人静时分。皇甫轲在房中正准备躺下休息,忽然听到隔壁谢问与阿朔的房间传来轻轻叩墙声。那声音极其有规律,三长一短,不停反复。皇甫轲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四年前他与谢问一起住在南华山山脚时听惯了的声音。那时,谢问病得很重,有段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皇甫轲问他什么,他都只能用手势来作答。三长一短是疼痛、情况危急的意思。如今四年过去了,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暗号,皇甫轲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推开房门往隔壁房望去。只见黑漆漆的走道上,一扇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皇甫轲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他刚把手放在门板上,忽然里面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拽,便拉入房中。
皇甫轲刚要惊呼,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落在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他抬头一看,正是谢问。
“鬼鬼祟祟的,这是在做什么?”皇甫轲环顾四周,发现房中除了谢问之外没有别人,惊讶道,“阿朔人呢?他不是跟你住在一块儿吗?”
阿朔又望向一旁的皇甫轲:“那大哥哥的师尊能飞得了这么远么?”
一直作壁上观的皇甫轲没想到阿朔会突然把话题抛向自己,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谢问连忙替他打圆场道:“就算师尊能飞也带不了咱们这么多人啊。”说着抬头对皇甫轲使了个眼色,皇甫轲这才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对阿朔道:“两三日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再忍耐几日,很快便能听到你谢哥哥弹琵琶了。”
听到连皇甫轲都这么说,阿朔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现实。
谢问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在心中暗自琢磨起来。梵炎教的名号他听说过,一个擅长邪门歪道的教派,尤其以蛊术最为擅长。说到蛊术,谢问就想起几天前被傀儡虫操纵的小凳子。难道梵炎教就是控制小凳子的幕后黑手?谢问原本以为追杀阿朔的是禁军,如果梵炎教也参与此事,那就意味着梵炎教成了朝廷的爪牙。
虽然谢问与长风是初次见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位青年非常投缘,很愿意相信长风的话,认为他不会欺骗自己,因此他略一沉思,点头道:“多谢长风兄提醒。小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家客栈很小,总共也就只有四间房。吃饱喝足之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分配房间,决定谢问与阿朔住一间,皇甫轲单独住一间,李初照与白子曦住一间,长风住一间。
谢问性格豁达,听了这话便不再继续追问,继续给两人的杯里满上酒,与长风对坐畅饮。
几杯酒下肚,长风忽然压低声音道:“谢公子,不瞒你说,方才进了这家客栈,我心里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所以才会忍不住盯着你们看。”
谢问扬了扬眉梢:“愿闻其详。”
谢问:“长风兄孤身一人,此行不知要去往何处?”
长风:“去洞庭湖看我媳妇。”
谢问有些讶异:“原来长风兄已经成家了啊,可我听说你们修道之人不是都不结婚娶妻的吗?”
那人见谢问态度坦荡,便也大大方方地自报姓名道:“在下长风。昆吾派紫霄门下大弟子。”说着,他看着皇甫轲道,“若我没记错,这位穿白衣的道长应该是南华门的掌门,司衡真人吧?”
皇甫轲点头道:“正是。”
昆吾派的名号,谢问也是听说过的,昆吾派与南华门本属同宗,只不过后来因为修行处世理念不同才分道扬镳,一个成为了剑宗第一,另一个成为了气宗第一。与除邪惩恶,济世行善,积极插手江湖事务的南华门不同。昆吾派崇尚逍遥自得,与世无争,对于江湖纷争向来毫无兴趣。
谢问无辜地看着皇甫轲道:“师尊何出此言,做做样子而已。再说,你又不是没跟我睡过。你忘了四年前在南华山下,我们可是同睡一张床呢。”
皇甫轲脸颊微红:“此一时彼一时,怎能相提并论。”
“师尊~”谢问抓住皇甫轲的衣襟,原本潇洒英气的脸庞竟也透出了一丝稚气,一双幽潭似的眼眸直直地凝视着他,一如四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热情直率的少年。皇甫轲一腔怒火就像打在棉花上,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究是上了贼船,身不由己,于是无可奈何地上了床,背对着谢问在他身旁躺下。
皇甫轲再也忍耐不住,怒道:“你还有脸提这茬,你明知道这暗号意味着什么,还用这一招来诱为师上钩。为师还以为你又旧病复发……”
说到这里,皇甫轲忽然一手按住胸口,眉头紧皱,不说话了。
谢问看着皇甫轲那张在烛光下红若霞云的脸蛋,柔声道:“明日师尊怎么打我骂我,我都心甘情愿地受着,但是今晚,还是得委屈师尊忍耐片刻,好不好?”
谢问这才松开皇甫轲,笑道:“阿朔已经被李初照和白子曦带走了。现在估计已经在上南华山的路上了吧。”
皇甫轲一脸茫然:“被他们带走了?为什么?”
谢问拉着皇甫轲的手,将他带到床边坐下,将今天他与长风的对话转述了一遍。皇甫轲沉默地听他说完,半晌才开口道:“所以你料定他们晚上一定会来偷袭阿朔,故意让店小二以为你和阿朔住在这间房里,又跟李初照和白子曦打了招呼,让他们连夜带着阿朔上南华山?”
众人昼行夜宿,到了汴州,再北渡黄河,第二日便到了濮阳,这里已经是南华山地界,出了濮阳城之后再一路向西,就到了南华山脚下。此时天色已晚,于是众人便在南华山脚下的一间客栈中借宿一宿,准备明天一早上山。
刚进客栈时,客栈里空无一人,唤了几声店小二才匆匆忙忙迎出来,招呼众人落座。谢问等人在初冬的寒风中奔波了一日早已人困马乏,谢问点了一桌好菜,再让店小二燃起暖洋洋的围炉,饭菜上来之后,五个人便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起来。客栈中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吃到一半,外面又进来一人,那人腰间悬着一柄剑,身穿墨染白衣,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令人看不清他的容貌。那人落座后只要了一壶温酒,几碟小菜,就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起来。
起初谢问也没有留意,吃到一半忽见皇甫轲神色有异,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邻桌,谢问有些好奇,顺着皇甫轲的视线望去,只见他们背后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虽然压低了帽檐,但是一双凌厉的眼神一直打量着这边。

